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魂斷山崖 | 上頁 下頁
二〇


  年輕女性的聲音在屋頂的一角喊道,人們開始嘈雜起來。他們兩人四周都是關西口音。當晉吉指示東山黑色的一處亮起的一點紅色火焰給美彌子看時,火已上下左右一點一點的接連亮起來。接著的剎那,周圍黑暗下來,鮮明地烘托出以火燃出的「大」這個字的輪廓。人們雀躍吱喳,好不興奮。屋頂上的燈光熄滅時,美彌子也輕呼了一聲。凡是高處的街燈和霓虹燈這時都一齊熄滅了。京都忽然變低了,只有平面的底部亮著小小的燈光。

  在黑色的山上,「大」字很快就完整地成形了。煙嫋嫋上升,白煙映著火的顏色,彷佛聽見了火把熊熊燃燒的聲音。

  「哇,好美!」美彌子在一旁說。

  他們兩人的左右和背後都聚集著觀賞的人群,面孔看不清楚,每一個人都只是黑黑的人影,只有說話的聲音和腳步聲在移動而已。

  當由火焰燃出的「大」字完全成形,保持著完整的形狀繼續燃燒時,周圍的人群就開始移動,附近空出地方來。

  「怎麼搞的?」美彌子奇怪的看看左右問。

  「北山的左大文字要開始亮了。」

  「北山?」

  「在我們白天去的金閣寺那邊,與這裡方向相反,所以大家才移到那邊去了。牌坊形的火、船形的火、妙法文字等,也都是那邊比較可以看到。」

  「我想去看看。」美彌子說。她有些昂奮。

  兩人便往相反方向走去,好像走在黑色的雜亂中。由於中央有煙囪與動力室,所以經過那邊時狹窄如小路,只有勉強辨認腳下的照明而已。

  屋頂廣場的新方向,正好方便觀賞西邊與北邊的山。不過,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在早先就守候於此的人們背後——這些人犧牲東山大文字的觀賞,在此等候西山與北山的點火——又增加了看完大文字點火後過來的人們,四周一片黑暗,看不清彼此的面貌。唯有靠近身邊的人,以遠遠的下面透上來的街燈,和屋頂上少許的燈光可以略約辨認。

  晉吉和美彌子加入了黑色的人牆後面,她緊挨著他。但被人牆阻擋著,看不見北山已經開始燃起的「左大文字」的火焰。這與從低處仰望高山不同,從三十公尺高的飯店屋頂眺望,視線與山成水平,若非擠到人群前面去,根本無法看清全貌。

  「我走在前面,你緊跟著我。」晉吉對美彌子說。

  「好。」

  美彌子在黑暗中點頭。晉吉幾乎是霸道地擠入人群中。有人埋怨,有人低聲責駡,晉吉不停地說對不起、抱歉,一面慢慢前進。他打算擠到可以展望火的文字全貌的位置時,再與他背後的美彌子交換。從人們的肩頭已經可以看見部份火焰了,但還不夠,看不見文字的左半邊。左大文字的「大」是反面的形狀,左邊撇得特別長,看不見這特徵就沒有意義了。

  然而,已經無法再前進了,晉吉只好停腳等候。松崎的「妙法」橫排字,和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火焰已經開始衰微。再來就輪到這「左大文字」,目前則燃得最明亮旺盛。再過十分鐘,左邊牌坊形的火就燃上來。在那以前,觀賞的人潮就開始移動,前面也就空出來了。那麼,就可以讓背後的美彌子到前面來。現在即使要和她交換,左右都夾得緊緊的,也無法動彈。

  在身體不能移動的情況下,晉吉凝視著只見半邊的左大文字。一點一點的火焰連接,形成文字。晉吉在凝視這些火焰之間,坡度不大的黑色山巒變成了夜海,點點紅色火焰變成三角形白帆。當然並沒有看見黑暗的海和帆,但由三宅島折返的七艘比賽中的遊艇當中,只有芝村的海鳥號白帆浮現在他的眼中。

  如果順利,芝村的海鳥號遊艇預定明天中午以前抵達油壺。美彌子明天早上要搭乘六點二十分由京都發車的超特急,於九點多抵達東京站。然後換乘橫須賀線,十一點就可以趕到油壺。在那裡迎接芝村。在這計劃下,美彌子才與晉吉到京都來。丈夫在海上航行七十小時之間,她將參加高中時代的同學會,到奈良旅行——這是她的藉口。芝村不追究太太的行動,因為他信任太太。他絕不會問同學會與會者的姓名,向她們求證。

  假使海鳥號燃燒——晉吉胡思亂想。芝村會跳入海中。芝村的游泳技術是一流的,但在黑夜的外海,他的游泳技術能發揮多少作用?向來遊艇遇難,泳技再高明的人也多半溺死。大概要等到天微亮以後才能搜救吧?芝村的體力能保持那麼久嗎?在精力用於全速駕駛遊艇之後。在黑夜的海洋溺死的比率很大。

  3

  晉吉不滿意美彌子明天一早就離開京都,到油壺去迎接丈夫。雖然知道她的心意傾向於他,勝過芝村,他仍不滿意。他們在三個月前就發生過肉體關係,這是晉吉長久以來的期待,但從第一次發生以後,美彌子就像失去支柱似的向他傾倒過來。有時候一周之間約會兩次。雖然如此,晉吉仍然不喜歡美彌子到油壺去迎接丈夫芝村。只要美彌子和芝村在一起,儘管只是盡妻子的義務,晉吉仍然不痛快。當然他不曾在她面前表示過不愉快。到某一個期間為止,那是不得不忍耐的。然而,內心裡對於美彌子到油壺去迎接被陽光曬黑的丈夫,仍然感到不服。

  晉吉並未到決心把美彌子留下來,不讓她去油壺的程度。假使她不去油壺,也沒有回家,那麼,她的去向就立刻決定了。晉吉只有「收容」她一途。晉吉尚未有這份勇氣。三十三歲的世故在左右他,他已經不是為熱情而不顧一切的年齡了。

  然而,他實在討厭看到明天早上因掛慮時間而不能熟睡,一早就起床趕往京都車站的美彌子。這不是厭惡有夫之婦的偽善那種年輕的精神,也不是嫉妒這樣明確的形態。他對芝村有一份優越感,所以沒有自卑。只要芝村發生意外,美彌子趕到油壺卻不能與丈夫相會就好——只是近乎這種惡作劇的心情而已。

  四周交換著讚美的聲音。

  「左大文字」的火還在夜空中熊熊燃燒,牌坊火似乎晚一點,參觀的群眾沒有移動,晉吉依舊注視著火焰,海鳥號的三角帆在燃燒。

  遊艇發生意外事故,幾乎沒有不伴同失火,這是有實例可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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