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波浪上的塔 | 上頁 下頁 | |
一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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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這裡,本是要對結城講一件事情的。那就是希望得到丈夫的允諾,同時明白地講出自己的決心。然而,她卻沒有輕易地把這件事說出口。 因為賴子一直默不做聲,坐在角落裡的看守便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太太。」看守說,「只剩兩分鐘了。您若有重要的話,還是快點說吧!」 賴子點點頭。她是帶著重要的話到這裡來的。兩分鐘自然無法說清;不過,三言兩語似乎也能夠講明白,連兩分鐘都用不完! 「是我不好,真對不起。」賴子垂下頭,只說了這樣一句話-結城對這句話有何感想呢?透過過濾器,仍舊沒能看出丈夫的面孔有些微的表情變化。丈夫也沒有立即作出反響。 「都算了吧!」丈夫勉強說道。 「都算了吧。」——對於丈夫這句簡短話語的含義,賴子也不知如何理解才好,這句話的意思,究竟是已經掌握賴子全部底細的他,表示把一切都寬恕了呢?還是說,那件事已經不值一提了呢?賴子難以做出明確的判斷。 不,與上面兩種可能的含義比較起來,似乎更可以這樣理解,即陷害了小野木的丈夫是在說,我已經報過仇,這就算完了。 賴子曾想把自己的心情對丈夫再多講幾句。可是,夫婦之間的談話,有第三者在場旁聽,這情形總令人心裡有所顧慮。看守正朝向另一邊,做出一副沒聽的樣子。然而,從那表情就能知道,他正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看守著了看腕上的手錶。 「我說,」賴子叫了丈夫一聲,「我要回去啦,時間到了。」 這個時候,丈夫瞼上才第一次現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要回了嗎?」聲音與先前有所不同。他的聲波裡頭一次帶出某種軟弱的韻味。結城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這本身就給人一種感覺,似乎他在以往生活中對待賴子的另一副面孔此刻突然潰不能收了。 「我說。」 賴子叫了丈夫一聲,凝視著他的面孔。在這一瞬間,迄今為止與丈夫生活的各種場景,接連在腦海裡浮現出來,既有遙遠的過去,也有最近的現在。這鏡頭不是依次出現,而是雜亂交錯的。 「請您多保重身體。」 她感到頭腦裡漸漸地空虛了。 「我是有這種準備的。」丈夫當即答道,「進到這裡來,再折騰也沒有用啦。只有身體還是本錢。」 丈夫講的話,好象又恢復了先前的語調。 「這我就放心了,您看來還很健康。」賴子說。 「你也……」講這句話的時候,丈夫用眼睛緊緊地盯著賴子的臉。 賴子覺得心裡仿佛被刺了一下。她想,難道丈夫看出自己的心思了嗎?只聽丈夫往下說道: 「要多保重呢。」 賴子抬起眼。丈夫的視線與妻子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了,而且都銳不可當。 丈夫和賴子都沒看移開視線。她覺得丈夫的臉似乎逐漸變形了。這一瞬間糾纏在一起的視線也是對彼此心境的相互探索;對賴子來說,這還是與丈夫長期鬥爭的最後一戰。 看守弄出響聲地拉了拉椅子。 「請保重。」 賴子鞠了一躬。這是施給丈夫的最後一禮。 丈夫默默地點點頭。 賴子目送丈夫在工作人員伴隨下開門離去的背影。他那習慣性的姿勢,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丈夫離去途中一次也沒有回過頭來。門關上後,丈夫的身影不見了。這時,賴子的胸中才急速地充滿了感情。 「那麼…」看守催著賴子。 「多謝了。」賴子向看守道了謝,又來到原來那條走廊裡。隨後接著就要使用這間屋子的另一個探視的人走過來了。這是一個中年婦女,兩眼紅腫,面色蒼白。 方才在那間屋子裡見到的丈夫的面容仿佛還留在賴子的視覺裡,半天沒有消失。 裡院仍然沐浴著明亮的陽光。地面映得雪白,綠草更顯得蔥蘢。分明剛剛見過丈夫的面,走著走著,她卻感到仿佛是在夢境裡一般了。 賴子太疲倦了…… 這是一場夫婦之間的長期鬥爭。這場鬥爭竟在方才的一瞬之間終結了。一切的一切,全都結束了。以往的生活恰似夢幻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現實感奇妙地消失了。自己現在正穿過的走廊,這座建築物外面的景象,眼裡看到的所有的人,幾乎都好象不是在現實世界裡。正如發高燒時產生的幻覺,所有物體全都失去了立體感,呈現出一片蠟黃的顏色。 在賴子方面,已經辦完了同丈夫的離婚手續。其餘的,只留待法庭裁決了。家庭法院的有關工作人員當時曾對賴子說,這項離婚案很可能會成立的。 本來,這件事是應該告訴丈夫的。探視時沒有講,並不是由於對隔鐵絲網而立的沒系領帶的丈夫有所同情。對於賴子來說,已經根本沒有對丈夫談起離婚的必要了。 丈夫究竟幹了些什麼,賴子一清二楚。小野木社會地位的一落千丈,就是丈夫一手策劃的。丈夫生性就有這麼一手。 當丈夫從溫泉回來的時候,便已經有了這最初的苗頭。他當時就精心做了安排,讓賴子看到與小野木一塊去過的S溫泉的毛巾。從那一刻起,丈夫的陰影就不斷地投到賴子的心裡。 可是,賴子沒有資格責備丈夫的這種作法。儘管多年來夫婦之名早已虛有其表,但她畢竟還是結城的妻子;從世俗的觀點來看,這一事實並沒有發生變化。結城的作法也是他身為丈夫的權利。 賴子若干年前就認識到,與自己毫無愛情的異性生活在同一個家庭裡是多麼地不合理。她以前曾多次向丈夫提出過離婚的問翅。丈夫卻總是對此嗤之以鼻。 並且,作為最後的懲罰,他竟使出了如此狠毒的一著! 與小野木開始交往的時候,賴子就意識到會遭受懲罰。而結城的懲罰如今就以這種形式加到了她的身上。在拘留所與丈夫會面的時候,賴子曾請求他的寬恕。但是,那不是請求丈夫寬恕她的罪過。她明知道不會得到寬恕,並且也不希望得到寬恕。然而,在夫婦的名分上,和結城在一起的生活無論多麼不合理,無論多麼令人絕望,作為妻子來說,也不得不進行一次最後的謝罪表示。 她沒有對結城講到離婚的問題,也沒有告訴他在拘留所的這次會面將是最後的一遭。對於賴子來說,已經沒有這類必要了。 總之,這是一場漫長的鬥爭…… 當一切都已結束的今天,賴子感覺到仿佛突然卸掉了沉重的負擔,自己的身體好象失去依託就要懸浮起來了。 她心中既不歡喜,也不悲傷,只有一種萬事大吉的感覺,它標誌著多年不見天日的一場鬥爭終於結束了。 賴子太疲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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