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波浪上的塔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樓梯上有人影在動。身旁的男人抬頭看了看,提醒結城注意:「下來了。」

  結城離開貨架,改換一下位置。從那裡越過玻璃架,一直可以從側面看到樓梯。

  賴子正和一個男子並肩而下。她那黑色女式大衣旁邊的男子,穿著灰色大衣。那男子個頭很高。給結城的第一印象便是,他很年輕。

  十七世紀王室格調的枝形吊燈的光線清晰地映出那位男子面部的側影。這是結城初次見到他的面孔。

  因為他一面下樓梯,一面扭頭和賴子說著話,所以從結城的位置望過去,剛好是正對面。他的額頭很寬,脖子顯得很年輕。結城覺得以前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但這也許是一種錯覺。

  賴子口裡答著男子的話,臉上掛著微笑。這一切是那麼緩慢地從結城的視野裡穿行而過。

  結城的心房痛苦地加速了跳動。這種情況是極少見的。小手指的指尖都顫抖了。

  身旁的男人仔細地觀察著結城的表情。結城把手伸進衣袋裡,旁邊那男人眼神一驚。然而,結城掏出來的卻是香煙。他慢條斯理地把煙銜到嘴裡,白色的煙捲顯得異常醒目。他按動打火機,點著香煙,但打火機的火苗卻微微地抖動不已。

  不一會兒,大門方向傳來了關上車門的聲音。

  從結城注視樓梯到聽到這聲響,中間確實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與內心世界相反,自己的動作卻是悠哉悠哉的。他把煙一直深深地吸進肺裡,然後再品滋品味地吐出來。那男人臉上現出了詫異的神色。

  陳列的陶瓷器皿凝聚著電燈的光線,顏色淡雅,式樣美觀。雪白的底色施以獨具匠心的華麗圖案,好似迎合著外國人的愛好。既有十八世紀中葉法國流行的洛可可風味的裝飾品,也有中國山水畫流派的藝術品。式樣多變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買主的愛好千差萬別。

  結城不在賴子眼前露面,這也是他的一種愛好。當耳朵從聲音裡確實弄准妻子和青年乘坐的汽車開走以後,他才走出原來的地點。

  皮茄克男人急忙問道:「從後面跟上去嗎?」

  結城沒有做聲,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從錢夾裡隨便數出幾張紙幣在手裡疊好,粗魯地塞給那個穿皮茄克的年輕男人:「你辛苦了。」

  年輕男人感到很意外,仰起臉看著結城:「那麼,就這樣了?」

  結城點了點頭,說:「謝謝。」

  秘密偵探社的男人輕輕鞠了一躬,離開了結城。他那投向結城的目光裡,帶著一種輕蔑的神色。

  結城朝樓門走去。轉門還象風車一樣轉個不停。這是剛才那個秘密偵探社的男人跑出去時留下的慣性。結城趁勢又加把力,讓它進一步轉動起來。

  飯店外面寒風習習。一個類似俄國軍官那種神氣活現打扮的守門人,正跺步站在寒風之中。

  「您的同伴呢?」軍官朝飯店出來的客人問道。

  「沒有。」結城簡短地答道。然後,他又迎著風說:「出租汽車!」

  「是!」

  說著,守門人把身子轉向馬路,高高舉起帶有金穗肩章的那只胳膊。

  一輛出租汽車停到面前。結城把兩枚銀幣放到「軍官」的掌上,然後坐進車裡。

  「東京。」結城朝司機的後背命道。

  頭戴大帽子的「俄國軍官」畢恭畢敬地沖著起動的車子敬了個禮。

  馬路一側,黑魆魆的樹叢連綿不絕。公園裡面,亮燦燦的路燈稀疏錯落。透過樹叢的間隙,可以看到黝黑的大海,望見船上的燈光。結城在昏暗的汽車裡連續地吸著煙。

  因為時間剛過九點,正是汽車的高峰期。結城兩眼注視著擋風玻璃上出現的其他汽車的紅色尾燈。

  結城覺得,在這許許多多的尾燈裡,仿佛會有一輛正載著賴子和她的同伴。每當前面有車子停下,自己乘坐的汽車從旁邊駛過的時候,結城都要情不自禁地仔細瞧瞧裡面的乘客。

  車子由橫濱開進東京市區,一路上結城都在沉思。司機大概認為這是一位難於捉摸的乘客,所以並不和他搭話。事實上,結城的確一次也沒開口。

  前方來到五反田車站的時候,司機才問:「開到什麼地方?」

  結城沒有目標。今晚他沒心思回自己的家。要見賴子的面,這使他自己都感到畏怯。最後,還是指定了杉並的某個地點。

  對於今晚的下宿處,結城做了各種考慮。在這方面,他並不缺少自由。然而,到那些地方去,自己就有可能變作另外一個人。之所以指定了杉並那個女人的住處,是因為那地方最能使他現在的情緒鬆弛下來。

  結城耳朵裡聽到了響動。

  起初沒有聽清,覺得那聲音好似在沉沉一夢的夢境裡。

  他只知道現在不是睡在自己家裡。昨天晚上,在這裡飲酒一直飲到深夜。那狂喝濫飲的方式,曾使女人驚慌不安。正是這醺醺大醉給自己帶來了頭昏腦脹。

  由於響動,他微微睜開了眼睛,屋子裡還一片黑暗。在朦朧之中他知道睡在身邊的女人正在起床。

  「對不起!」紙窗外面發出很小的聲音。這是女用人在顧慮重重地喚醒他們。

  「什麼事呀?」女人一面穿衣服,一面問道。

  「啊……有客人。」

  「這麼早?」女人的聲音很吃驚,「現在是幾點?」

  「啊,六點。」

  「這麼早,究竟是誰呀?」

  「是來訪問老爺的。」

  「誰呢?真討厭。」

  女人似乎過早地做出了判斷,以為是結城的朋友夜裡逛夠了,闖進家門來的。

  「問名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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