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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劍

作者:切斯特頓
許砌 譯

  林中的樹木伸出幾千隻灰色的胳臂和百萬隻銀白的手指。青石板似的、暗淡的天空中,碎冰塊狀的星星放射出耀眼的寒光。這片居民稀疏的多樹的郊野,像是被灑落在上邊的易烯的寒霜所凍僵。樹幹間黑暗的鎊隙,就象北歐神話中那冷得出奇的無底的黑地獄。北面那座異教教堂的方形石塔,也像是古代野蠻人在冰島海瞧上留下的遺跡。要在這樣一個夜晚去尋訪一所墓園簡直是樁咄咄怪事,然而,從另一角度看來,也許真值得去探究一番。
  林間荒地裡,那突然從綠草皮中拱起的一座座墳墓在星光下看來一片灰色。它們大多位於斜坡上。通向教堂的小徑陡得象座樓梯。山頂上有塊平坦得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使本地名聞遐爾的那座紀念物的所在地。它與周圍簡陋得一無足觀的墳墓形成鮮明的對照。它出自當代歐洲一位最著名的雕刻家之手,然而藝術家的聲望卻被他手制雕像上的邵個人的威名所籠罩,不久就歸於涅滅。
  星光用細小的銀筆勾勒出一座巨大的銅像,那是一位躺倒的戰士,他那偉大的頭顱枕在槍支上,一雙手有力地以祈禱姿勢永遠伸向空中。那張令人肅然起敬的臉上長滿濃密的、象鈕可漠上校那種者式的鬍鬚。雖然軍裝有些地方巳被藝術家簡比了,但仍能看出他是個現代軍人。他右面放著一把失去劍尖的斷劍,左面放著一本「聖經」。在明朗的夏天,午後的遊覽馬車常滿載著美國遊客和有教養的郊區居民前來瞻仰這座雕像。即使在那種場合,人們也會感覺這一大片林地,包括只此一座圓形墓園和教堂,寂靜和荒涼得出奇。誰要是在仲冬黑沉沉的寒夜來到這裡,就會感到自己已經被世人拋棄,只有和寒星作伴了。然而,就在這寂靜的林間,木柵門嘎吱一響,兩個穿著黑衣服男子的模糊身影通過柵欄,走上攀登陵園的那條小徑。
  在星星暗淡的冷光下,看不清他們的面容,只知道兩人都穿黑衣服,其中一人身軀魁偉,另一人與他相比更覺格外矮小。他們爬上那萬古流芳的戰士的巨大陵園,站著看了幾分鐘。周圍閥無一人,或許連一個活物都沒有。看到這種景象,人們會產生這樣一個幻覺。這兩個究竟是不是人!無論如何,他們開始的談話是相當奇特的。小個子打破沉默,對另一個人說:
  「聰明人想藏起一塊卵石,應該藏在哪兒?」
  大個子用低沉的聲音回答,「藏在海灘上。」
  小個子點點頭,沉默片刻又說。「聰明人想藏起一片樹葉,應該藏在哪兒?」
  另一個人回答:「藏在樹林裡。」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大個子說:「你是不是想說聰明入想藏起一顆真鑽石,應該藏在一堆假鑽石裡?」
  「不,不。」小個子笑著說:「過去的事情都讓它過去吧!」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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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系指《布朗神父的故事》中另一篇《飛星》中的情節。弗朗波在警察追捕下,巧妙地化妝成滑稽丑角,從百萬富翁身上盜走三顆被稱作「飛星」的鑽石,並把它們藏在身上作為小丑飾物的假鑽石裡。後被布朗神父識破。弗朗波從此冼手,並做了布朗神父的助手。
  他冰冷的雙腳用力地在地上頓了幾下,又說,「我不是在想那伴事,我想的是另一樁,特別有意思的一樁。你能替我劃一根火柴嗎?」
  大個子摸摸衣袋,嚓的一聲,火焰在紀念碑整個平面上鍍了一層金光。上面鐫刻著那無數美國旅遊者都曾懷著崇敬之情念過的著名碑文,「獻給英雄與烈士聖。克萊爾爵士、將軍,他曾無數次征眼敵人,然後又寬恕他們,但最終卻被他們無恥地殺害。願他堅信的上帝褒獎他並為他復仇。」
  火柴燒到大個子的手指頭握著的地方,熄滅了,落在地上。他剛想劃第二根,但他那小個子夥伴制止了他。「夠了,弗朗波,老朋友!我想看的,都看到了!或者說:我沒有看到我不想看到的東西。現在咱倆得步行一英里半,到下一個旅館,我再把一切都告訴你。天知道,總得烤烤火、喝點兒酒,才會有膽量講這樣一個故事。」
  他們走下陡峭的小徑,關上鉸鏈上巳生銹的柵門,匆匆往下走去,結滿霜花的林間小道,響徹著清脆的腳步聲。走出四分之一英里,小個子才打破沉默,他說,「是的,聰明人會把卵石藏在海灘上。但假如當地沒有海灘,又怎麼辦呢,你知道偉人聖·克萊爾的麻煩問題嗎?」
  「布朗神父,我對英國的將軍們一無所知,倒是對英國的警察還略知一二。我只知道你硬拖著我陪你長途跋涉,走遍了這個人的所有紀念聖地,誰知道他是個什麼人!看來他好象葬在六個不同地點。我在威斯敏斯特寺看到過聖·克萊爾將軍的紀念碑;倫敦泰晤士河堤上有聖·克萊爾將軍的躍馬雕像;在他出生的那條街上還掛著聖·克萊爾將軍的圓形浮雕。在他居住的那條街上還有另一個紀念像。現在你又連夜拖我到他的葬地—這鄉村陵園裡來。我對這位偉大人物開始感到厭倦了。特別是因為我對他簡直還一無所知。你到底想在這些墓穴和雕像裡尋找些什麼呢?」
  「我只想尋找一句話,」布朗神父說,「一句沒有寫在上面的話。」
  「好吧!」弗朗波回答,「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有關他的事呢?」
  「我必須把它分成兩個部分,」神父說,「有一種說法是盡人皆知的!另一種說法就只有我知道。那盡人皆知的說法十分簡單明瞭。但它全都是錯的。」
  「好吧」,那個叫弗朗波的大個子高興地說。「讓我們從錯誤的說法講起。先講盡人皆知而又全都錯了的那種說法。」
  「即使不算全都錯了,至少也嫌理由不充足,」布朗神父又說:「事實上,大家所知道的情況歸結起來,不外乎這一些。大家都知遣亞瑟·聖·克萊爾將軍是英國一位偉大的常勝將軍。他在印度和非洲精心指揮過幾次戰果輝煌的戰役,後來,巴西偉大的愛國者奧裡維亞向英國發出最後通碟,他就被派去指揮對巴西的戰爭。據傳,聖·克萊爾將軍在一次戰鬥中率領少量軍隊向奧裡維亞的大部隊進擊,經過英勇搏鬥,不幸被俘。他被俘以後,竟被絞死在附近一棵樹上,這使整個文明世界都感到震驚。巴西軍隊撤退後,發現他的屍體在樹上打旋兒,脖子上掛著他那把斷劍。」
  「這眾所周知的故事,難道是假的?」弗朗波問道。
  「不,」他的朋友平靜地說,「就故事本身來說,倒很像是真的。」
  「好吧,我看這巳經足夠了!」弗朗波說,「既然這眾所周知的故事是真的,那還有什麼不解之謎呢?」
  他們又穿過千百棵象灰色妖怪般的樹木,小個子神父才答話。他咬著手指沉思著說。「唉,這是個屬￿心理方面的譴。或者說是兩種心理之謎。巴西事件中,這兩位現代史上最著名的人物都做了違反自己本性的事。你要記住。奧裡維亞和聖·克萊爾都是英雄—這是沒錯兒的;他們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就象赫克托遇見了阿喀琉斯。假如你聽說阿喀琉斯是個懦夫、赫克托是個奸徒,你會怎樣想呢?」
  「講下去,」大個子迫不及待地說,但他的朋友卻又咬起手指頭來了。
  「亞瑟·聖·克·萊爾爵士是個堅信宗教的舊式軍人—正是這種類型的軍人幫助我們度過了印度士兵起義的危機,」布朗說。「他忠於職守,不會盲目進攻;他固然非常勇敢,但確實是位謹慎的指揮官,他決不會無謂地犧牲士兵們的生命。但是,在最後那次戰役中,他竟做出了連娃娃都知道是荒謬的事。不必是戰略家也懂得這簡直是荒唐透頂。正如走路的人不必是戰略家也會躲開汽車,不讓它撞著一樣。好吧,這是第一個謎,這位英國將軍的頭腦裡究竟轉的是什麼念頭?第二個謎是。巴西將軍的心裡到底想些什麼?奧裡維亞總統可以稱作是位理想主義者、給我們製造麻煩的人,但即使他的敵人也都承認他寬宏大量,簡直象個俠客、騎士。他從來都寬恕他的全部戰俘,甚至還饋贈衣食。原先仇視他的人也為他的直率和可親的性格所感動。究竟為什麼他在一生中只有這一次卻象惡魔一樣進行報復呢?而且是一次絲毫不可能損害他的戰鬥?那麼,你聽明白了吧。世界上最聰明的一個人卻無緣無故地表現得象個傻瓜;世界上最高尚的一個人竟無緣無故地表現得象個魔鬼。事情的始末就是這樣!你去想想吧,我的孩子。」
  「不,你別這樣,」另一個哼了一聲說。「這事兒還是留給你,你好好把它全都講給我聽吧。」
  「好吧,」布朗神父說。「要說公眾印象就如我說的那樣,那是不公平的,這裡必須補充隨後發生的兩件事。我不敢說它們有助於理解這件事,因為沒有誰能明白它們的意思。然而,它們卻在某些方面投下了新的暗影。第一件事是:聖·克萊爾的家庭醫生與這一家鬧翻了,開始發表措詞激烈的文章,文中竟稱故特軍為宗教狂。這種言論流布所及,只不過說明將軍是個信敦的人。無淪如何,這個故事是失敗的。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聖·克萊爾有清教徒虔誠的某些怪癖。第二件事更引人注目。當那個孤立無援的師團在黑河那次不幸的進攻中,有位凱斯上尉,當時巳與聖·克萊爾的女兒訂婚,後來終於娶了她。他是被奧裡維亞俘獲的人們中的一個。除將軍一人以外,他也和其他戰俘一樣受到寬厚的待遇並立即被釋放。二十多年後,這個人成了凱斯中校,出版一本自傳性質的書,書名是《一個英國軍宮在緬甸和巴西》。熱切地想從中找出聖。克萊爾不幸遭遇之謎的讀者會找到這樣一段話,「本書敘述的一切事件都如它們實際發生的那樣忠實可靠,因為我堅守這一古老的信念,即:英國的榮譽,不僅源遠流長,而且顛撲不破。但關於黑河敗北的敘述是個例外。所以這樣做的理由,雖屬私人牲質,然而光明正大,而且勢在必行。為了對我們紀念的這兩位卓越人物公正的緣故,我還有這樣一些補充說明。聖。克萊爾將軍在這次戰役中被指責為無能。我至少能證明。如果正確理解這件事的話,那麼,他所採取的這一行動是他一生中最輝煌、最明智之舉。奧裡維亞總統在同一事件中被指責為野蠻和非正義。我站在他敵手的立場要公正地說。他的這一處置甚至超過了作為他性格特徵的寬宏大度。明確地講。我敢向國人陳證,聖·克萊爾決非一個愚人而奧裡維亞也決非象他看來的那麼殘暴。這就是我必須說的一切。沒有任何世俗的考慮能誘使我再加一詞。」
  巨大的冷月象個光亮的雪球,正從他們前邊交纏的樹枝間露出它的面龐,講故事的人在月光照耀下看著一份印刷品,重溫關於凱新上尉的回憶。他把紙疊好,放回衣袋。這時弗朗波以法國人的姿勢揮了揮手。
  「等一下,等一下,」他興奮地說。「我想我已經猜出那第一件事的原因了。」
  他出著粗氣大步往前走,向前伸著他那黑腦袋和粗脖子,象個取得競走優勝的運動員,這引起正在費力地緊跟著他走的小個子神父的興趣。前邊的樹木微微向左右兩側傾斜,小徑直通向下面被月光照得通明的谷地,然後這條路又象只會蹦的兔子一樣,一直竄進另一片濃密的樹林。那穿入樹林深處的地方又黑又圓,像是地下鐵道的入口處。但走了數百步,小徑變成個窄洞。弗朗波接著說活。
  「我懂得了,」他大聲嚷,一面用大巴掌拍著大腿,「我想了四分鐘,就能把整個故事都向你說明。」
  「好呀;」他的朋友表示贊許。「你說吧。」
  弗朗波昂起頭,卻放低了聲音。「聖。克萊爾爵士將軍,」他說,「來自一個有遺傳性的神經病的家族;但他絕不想讓他女兒知道這件事,他還盡可能瞞住他未來的女婿。不管是真是假,他預感到發瘋的最後時刻迫近了。於是決心自殺。但正常的自殺會把他害伯的這個死因宣揚出去。戰役迫近時,他頭腦中的陰雲也密集起來了,最後他為了個人的原因犧牲了他對公眾擔負的責任。他魯莽地沖向戰場,希望第一顆子彈就把他打死。但結果他發現他所得到的只是被俘和恥辱,他頭腦中的定時炸彈爆炸了,他把寶劍折斷,然後自己上了吊。」
  他自信的目光注視著前邊的樹林,樹叢有一個像是墳墓入口處那樣的黑色缺口,小徑從那裡又伸向樹林。也許小徑盡頭非常陰森可怕,這加深了盤旋在他腦海中的那出悲劇的鮮明印象,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可伯的故事,」他說。
  「可怕的故事,」神父聳拉著腦袋重複道。「不過,它不是事實的真相。?
  然後他抬起那黑髮的頭顱,失望似地說:「哦,假如事實真是那樣就好啦。」
  大個子弗朗波轉過臉來注視著他。
  布朗神父充滿感情地說,「你的故事倒很乾脆,是個可愛、純潔和誠實的故事,象這輪明月那樣光亮和皎浩。瘋狂和絕望是無罪的。弗朗波呀,事實卻比這更壞。」
  弗朗波茫然望著明月,象在向它乞靈。他站立的地方的那棵樹伸出一根弧形的枝子,就象妖怪頭上的角。
  「神父,神父,」弗朗波作出一個法國式的姿勢喊道,一邊更快地朝前走去,「你的意思是說事實比那更壞?」
  「比那更壞,」另外那人象墓中回聲一般重複說。他們又步入幽暗的樹林,行經處像是畫著無數樹幹的掛氈,那條黑色的走廊猶如夢境。
  不久他們武進八樹林裡最幽深的地方,他們能感覺到周圍都是簇葉但又看不清楚。神父又說道,
  「聰明人想藏起一片樹葉,應該藏在哪兒,藏在樹林裡。假如那兒沒有樹林,又該怎麼辦呢?」
  「對—對,」弗朗波煩躁地說,「那他該怎麼辦呢?」
  「他製造一座樹林去掩蓋那片樹葉,」神父模糊的聲音說:「一樁可伯的罪行。」
  「瞧你,」他的朋友不耐煩地喊道,幽暗的樹林和陰鬱的談話使他感到精神有些壓抑:「你到底告不告訴我這件事?接下去的證據又是什麼呢?」
  「還有另外三個證據,」另一個人說,「這是我從隱蔽的地方發掘出來的,我要按它的邏輯程序,而不按它的時間程序來講。第一個證據當然是奧裡維亞本人的正式文件中有關這次戰役的闡述,這是最有權威性的材料,它是非常明白易懂的。他率領兩、三個軍團在俯瞰著黑河的高地上建立了車固的陣地,河對岸是一片低窪的沼澤地。它後面又是逐漸升高的曠野,那裡有英軍第一個前哨陣地,它的後援部隊還在相當遙遠的距離之外。英軍總的兵力大大超過巴西軍隊。但處於前哨的那個軍團與後方基地距離太遠,使奧裡維亞產生了渡過河去把它分割、殲滅的設想。然而在日落時分,他決定還是鞏固住他那早就很堅強的陣地為妙。第二天早晨,他吃驚地看到這一小支離群的英國軍隊,在完全失去後援的倩況下,竟會渡過河來。其中一半人從右方那座橋上通過,另一半人則從上游一片淺灘上涉水而過。現在,他們正集中在他眼底下那片低窪的河岸上。
  「無論從兵力上還是從地形上考慮,對他們發動攻勢都容易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奧裡維亞還注意到更不尋常的景象。這個軍團簡直象發瘋,他們非但不去佔領堅固的陣地,卻發動了一次瘋狂的衝鋒,遠離了河岸,然後竟停在泥沼中無所作為,就象蜜糖裡粘住的一堆蒼蠅一樣。不消說,巴西軍隊用大炮把他們分割開,英軍只能勇敢地用步槍還擊,漸漸地槍聲越來越稀疏了。然而他們並沒有潰散。在奧裡維亞簡短的敘述中對這群蠢人出奇的勇敢表示驚羨不止。奧裡維亞寫道,『我們的戰線終於推進了,把他們趕進河裡。我們俘獲了聖·克萊爾將軍本人和其他幾位軍宮。上校和少校都已陣亡。我不得不承認歷史上很難看到比這個出色的軍團的最後一戰更良好的表現。受傷的軍官撿起陣亡士兵的步槍拚死還擊,將軍光著頭騎在馬上對我們揮舞著一把斷劍。』但關於將軍後來的遭遇,奧裡維亞竟象凱斯上尉同樣諱莫如深。」
  「好吧,」弗朗波咕噥著說,「講第二個證拒。」
  「第二個證據,」布朗神父說,「我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到它,但敘述起來倒只要三言兩語。後來,我在林肯郡沼澤地的一座貧民收容所裡找到一名老兵。他不但在黑河戰沒中受過傷,而且,這個軍團的上校陣亡時,他剛好跪倒在上校身旁。上校是位愛爾蘭壯士,姓克蘭西。看來,與其說上校死于槍彈還不如說他死於憤怒。至少,他對這次可笑的奔襲不必承擔責任;一定是將軍強令他這麼做的。據那位給我提供情況的人說,上校的臨終遺言是。「讓那頭把劍尖折斷的老蠢驢入地獄去吧。但願折斷的是他的腦袋。」你可能覺察到。似乎每個人都注意到那把寶劍巳經折斷的這一細節,但大多數人和已故的克蘭西上校不一樣,他們是懷著崇高的敬意來看待這件事的。現在要講第三個證據。」
  小徑開始伸向高處,講話的人停頓片刻,吸了口氣,然後用例行公事式的平靜語氣接著講:
  「就在一兩個月之前,有一位與奧裡維亞鬧翻後離開巴西的官員死于英國。他無淪在英國或是在大陸都很有名,他是個西班牙人,名叫埃斯巴多;我認識他,是個臉皮蠟黃的花花公子,有一隻鷹鉤鼻子。由於務種私人的原因,我被准許閱讀他遺下的文件,他當然是個天主教徒,我把他的東西從頭讀到底。他的文件裡絲毫沒有能澄清聖·克萊爾之謎的東西,但我從中找到五六本普通的練習本,上面寫滿某英國兵士的日記。我想這可能是巴西人從陣亡的英軍身上找到的東西。然而,它寫到戰爭的前夜就嘎然而止。
  「但這個可憐的人關於他生命中最後一天的敘述是值得一讀的。我身邊還帶著它呢,但這兒太黑,看不見,我只能給你講講其中的要點。日記開頭充滿了戲譴,顯然是在和軍人夥伴們開玩笑,他取笑一個名叫瓦鷹的人。不管這個人是誰,看來他不是他們中的一個,甚至不是個英國人。但根據敘述的語氣,也不能肯定他是個巴西人。他像是個隨軍的當地土著,是個非戰鬥人員,也像是個嚮導或新聞記者。他曾和老克蘭西上校進行過密談;但他和少校交談的次數更多。在這個士兵的日記裡,少校顯然居於一個突出的地位;他是個黑頭發的精瘦的人,從他姓默雷來看,可以確信是個北愛爾蘭清教徙。接著,日記作者用俏皮話把這個嚴峻的愛爾蘭人和樂天派的克蘭西上校進行對比。還對穿淺色衣服的兀鷹取笑了—番。
  「但是,這些戲謹可說是被一聲軍號吹得煙消雲散。在英國軍營後面,有一條與黑河幾乎乎行的大道,它是本地區幾條主耍公路之一。路西彎向河流,通向上述那座橋樑。路東則通向曠野,兩英里外是英軍第二個前哨陣地。就在那天傍晚,從東邊傳來二陣得得的馬蹄聲,出現一個亮點,即便是頭腦單純的日記作者也能驚奇地辨認出,來者正是將軍和他的隨從。將軍騎著匹高大的白馬,如今在畫報上和學院派人物畫中常能看得到它的。你可以肯定,他們見到將軍時所行的軍禮決不會是敷衍了事的。然而將軍卻沒有把時間花費在答禮上,他急忙從鞍上一躍而下,走到軍官們中間,以果斷的語氣進行機密談話。給我們那位記日記朋友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將軍和默雷少校討論時,他的那種特殊的神情。但只要不是專門留意,那麼這也不算特別的不自然。這兩個人天生富於同情,都是「讀《聖經》的人」,而且都是福音派的老派軍宮。儘管如此,當將軍重新上馬時,他肯定仍在急切地向默雷說著什麼。他策馬緩緩地沿著公路向河邊跑去的時候,那高個子北愛爾蘭人在他馬屋旁走著,一面還和他進行激烈的爭淪。士兵們望著他倆,直到他倆的身影在公路轉向河岸處的樹叢裡消失。上校回到營帳中去了,士兵們也各自回到哨位上;日記作者多停留了四分鐘,看到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
  「剛才那匹在公路上按攆徐行的白馬走得就象在多次列隊式中那樣從容,這時回來了,它沿著公路朝他們所在地狂奔,就象賽馬時一樣。起初人們擔心那匹馬准把騎手摔掉了;但不久就看到騎在馬上的將軍,真不愧是一個出色的騎手,他奮力策馬,全速飛奔,馬和騎手象一陣旋風那樣到了他們身邊,—下子就勒住了。將軍那張燃燒殷的紅臉轉向人們,他叫上校出來,聲音大得象喚醒死人的號角一樣。
  「可以想見,這場大禍來時,山崩地裂般的災難把一切都翻了個過兒,並沉重地壓到我們那位記日記朋友的心頭,倘恍迷離又興奮緊張,像是在做夢。只覺得不知怎地,大家都已落進了隊列,一點不假,真像是掉進去的。只知道馬上就要渡河進攻了。據說,將軍和少校在橋上發現了某個緊急情況,當時只能拚死一戰了。少校立即沿路趕向後續部隊,就算這樣迅速求援還不知援軍能否及時趕到。他們必須當夜就渡過河去,一定要在早晨佔領制高點。日記就在這次充滿浪浸色彩的夜行軍的動亂中突然結束了。」
  布朗神父走到前邊去了,因為林間小徑越變越窄,更加陡峭和曲折。他們感到就好象在爬一座轉梯,神父的聲音劃破夜空從上面傳來。
  「還有一件事,雖然微小但意義重大。在將軍催促人們勇敢地衝鋒時,他曾從劍鞘裡抽出寶劍,但似乎又羞於作出這種誇張的動作,劍剛抽出半截,又收回去了。你看,又一次提到寶劍。」
  交纏的樹枝在他們腳下投下一片網狀的怪影。接著他們又登上高處,走進深夜柔光之中。弗朗波感到事實多得象周圍的空氣一樣,但就是形不成統一的概念。他困惑地說,「對了,那把劍究竟是怎麼回事?軍官們都佩帶寶劍,不是嗎?」
  「在現代戰爭中,本來不大提到寶劍的。」另一個人平心靜氣地說:「可是在這件事裡,人們卻到處都談論這把神聖的寶劍。」
  「算了,那又有什麼?」弗朗波扯大嗓門嚷道:「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兒,老將軍的劍尖當然是在最後的戰鬥中折斷的啊!誰都能打賭,報紙上一定有這方面的材料。在他的一切陵園和紀念物上,那把寶劍的尖端都是折斷的。我想這次你拖我遠途跋涉總不至於僅僅為了看一眼聖。克萊爾的斷劍吧!」
  「不,」布朗神父喊道,聲音尖厲得象顆子彈:「但又有誰曾看到過他那把沒有折斷的寶劍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另一個人喊道,他靜靜地站在星光下。他們意外地走出了灰色的樹林。
  「我說,有誰曾看到過他那把沒有折斷的寶劍呢?」布朗神父執拗地重複說。「無論如何,日記的作者總沒有看見;因為將軍及時把劍又收回劍鞘裡去了。」
  月光下,弗朗波望著他,就象瞎子望著太陽那樣,他的朋友第一次以熱情的聲音繼續說,
  「弗朗波,」他大聲說:「雖然我走訪過所有墓地,但我仍不能證明它。但我對它深信不疑。讓我作個小小的補充,就能把事情全部翻個過兒。事情湊巧,上校是首先被子彈打死的人們中的一個。他是在英軍與敵軍相隔還遠的地方被打中的。但他巳經看到聖。克萊爾的斷劍。它為什麼是折斷的呢?它又是怎樣折斷的呢?我的朋友呀,它早在戰鬥開始以前就已拆斷了!」
  「哦?」他的朋友說,他似乎又恢復了他恢諧的性格:「請你快說,那折斷的半截劍尖在哪兒?」
  「我能告訴你,」神父果斷地回答。「它埋在貝爾法斯特新教教堂公墓的東北角。」
  「真的?」另一個人問。「你找到它了嗎?」
  「我不能,」布朗回答,明顯地感到遺憾。「它上邊還壓著一塊巨大的大理石紀念碑呢,那塊碑是紀念英勇的默雷少校的,他在著名的黑河戰役中光榮犧牲。」
  弗朗波似乎因受到激勵而突然活躍起來。他粗聲大氣地說,「你的意思是聖。克萊爾將軍恨默雷,把他謀殺在戰場上,因為——」
  「你的頭腦裡還是裝著些善良、純浩的思想,」另一個人說。「事實比這個更壞。」
  「好吧,」大個子說。「我實在想不出比這更罪惡的念頭啦!」
  神父似乎真的不知從何說起是好,最後他說道,
  「聰明人想藏起一片樹葉,應該藏在哪兒?藏在樹林裡。」
  另一個人沒有吱聲。
  「假如那兒沒有樹林,他就會製造一座樹林。假如他想藏起一片枯葉,那麼他就會製造一座枯樹林。」
  仍然沒人吱聲。神父接著講下去,語氣越來越溫和、平靜。
  「假如一個人必須藏起一具屍體,他就會製造一個到處是屍體的戰場,把它藏在那裡。」
  弗朗波大步走近來,他迫不及待地想聽個水落石出。但布朗神父還用同樣的語氣往下講。
  「亞瑟·聖·克萊爾爵士,我早就說過,是個讀他的《聖經》的人。他的毛病就出在這裡。一個人讀他的《聖經》是沒有用處的,除非他象所有的人那樣讀《聖經》,這個道理,到什麼時候人們才會懂得呢,印刷工人讀《聖經》是想從中找出印錯的字。摩門教徒讀他的《聖經》想從中找出一夫多妻主義,基督教科學家讀他的《聖經》,發現我們本是沒有胳臂沒有腿的。聖·克萊爾本是英屬印度的老軍人。試想,這意味著什麼?看上帝的份上,不要侈談那些動聽的話吧。它意味著一個身軀雄偉的男子,在熱帶地區東方社會的驕陽下生活,不知不覺浸淫於一本東方書的意境裡。無疑地,他讀的是《舊約》,而不是《新約》。他從《舊約》中找到他內心嚮往的一切—淫邪、專橫和背信棄義。哦,我敢說他是忠於他的信仰的,正如你這麼稱呼它。但是一個人,當他信仰的就是不忠時,忠於他的信仰又有什麼價值呢?
  「他每到一個熱帶的神秘國度,他都設有秘密的後宮,供他淫樂。他殘酷地折磨證人,進行勒索,他積攢不義之財;當然,他同時還會理直氣牡地說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上帝的榮譽。我的神學觀點可以用這樣的提問來充分說明,即,你信仰的到底是哪一個上帝!罪行往往就是這樣產生的,它打開了地獄裡一重又一重的門,引向越來越小的處所。犯罪的背景就是如此,人不是越變越粗野,而是越變越卑污。不久,聖·克萊爾遇到了麻煩,人家對他進行勒索和訛詐。這樣,他就需要越來越多的現款。在黑河戰役期間,他正墮落到但丁所描寫的字宙中最低下的那個地方。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的朋友問。
  「我意思是指那兒,」神父挖苦地說,突然他指著月光下冰封的泥潭。「你還記得但丁把誰放在最後一層冰的底下嗎?」
  「賣國賊,」弗朗波說時不禁一陣寒顫。他看著周圍樹林陰森的景象,心中升起一幅具有嘲諷意味的令人憎惡的圖影,他似乎能設想自己已變成但丁。而神父象維吉爾那樣,吐著如涓涓細流似的聲音,正引導他穿過罪人們萬劫不復的永恆居所。
  又響起了神父的語聲:「你知道,奧裡維亞是吉坷德式的人物,他不允許暗中利用奸細。然而這樣的事卻做成功了,象其它許多事情一樣,都是背著他進行的。一手安排這種事的人就是我的老朋友埃斯巴多!他是個衣著華麗的紈褲子,長著一個鷹鉤鼻子,使他獲得「兀鷹」的稱號。他假裝是個慈善家,到戰線上去,在英國軍隊裡探路子,最後他控制住一個腐敗的傢伙——上帝呀——他就是在軍中地位最高的那個人。聖·克萊爾為了肮髒的用途,急需金錢,而且需要大量金錢。因為那個無賴的家庭醫生威脅說,他要披露些不尋常的情況,後來他真的開始做了,但又突然中止。醫生透露了將軍在倫敦派克街寓所中發生的令人毛骨悚然而腐朽的故事!一個英國國教派信徒的所作所為竟會發出象活人潘祭和不屬人類的惡臭。同時他女兒要出嫁,也需要嫁妝;因為,財主的名聲和財富本身一樣使他陶醉。他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暗中向巴西出賣情報,大量金錢從英國的敵人那裡向他湧來。但另外一個人也同他一樣,和埃斯巴多—也就是「兀鷹」—交談過。這位黝黑、堅韌的北愛爾蘭年輕少校不知怎地,巳經猜中了他的隱私。他倆沿著公路緩步向橋樑走去時,默雷耍將軍馬上辭職,否則就要把他送上軍事法庭去槍斃!將軍假意敷衍他,就這樣,兩人一直走到橋邊那簇熱帶樹叢旁。此刻我似乎看見夕陽的餘輝照在棕櫚樹上,聽到河水的潺潺,這時將軍突然抽出長劍奮力刺進少校的軀體。」
  陰冷的道路折向覆蓋著寒霜的山岡,灌木叢的影子黑得嚇人。恒弗朗波似乎在它的後面看到一點模糊的光暈,既不是星光又不是月光,像是人間的燈火。他正眺望著這點亮光時,故事進入了尾聲。
  「聖·克菜爾就是地獄的惡犬,但他是頭有教養的惡犬。當可憐的默雷倒在他的腳下,屍骨漸涼時,我敢發誓,聖。克萊爾的頭腦仍然非常清醒和健全。儘管世人都渺視他最後失敗的一戰,但正如凱斯上尉所說,這位偉人在他一生所取得的無數輝煌勝利中,從來也沒有象在最後失敗的一戰中那樣偉大!他冷酷地注視著寶劍,擦去上面的血跡,發現劍尖在刺穿那位犧牲者後背時,巳折斷在他的身體內。他象透過俱樂部的玻璃窗一樣安詳地望見必定會發生的事。他知道人們將會發現這具無法解釋的屍體,將取出這無法解釋的劍尖,將注意到那無法解釋的斷劍—或是發現他的劍無緣無故地失蹤了。他殺了人,但無法把它隱瞞
  起來。但他急中生智—還存在著唯一的出路。他可以讓這具屍體得到解釋。他可以製造一座屍體之山,把這具屍體掩蓋住。於是,二十分鐘以後,八百名英國壯士就這樣向他們的死亡進軍。」
  冬季的黑樹林後面那縷溫暖的光線越變越大,越變越亮。弗朗波迎著光明大步走去。布朗神父也加快了腳步,但他似乎還全神貫注在他講的故事裡。
  「有如此英勇的上幹名英軍,他們的指揮宮又如此有天才,只要他們立即搶佔山頭,即使這次瘋狂的進軍也還有可能碰到好運氣。但那個罪惡滔天的傢伙把部下當作手中的玩物,他有自己的邏輯,想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必須停留在橋邊的沼澤地裡,至少要到英國人的屍體在那裡已不成為稀罕東西的時候。最後還有精彩的一幕。軍中這位白髮如銀的聖者為把剩下的人從敵人的屠戮下拯救出來,會獻出他的斷劍。哦,這支即興曲編得真妙呀!但是我想〔雖然我還不能證實〕,就在他們停留在那血腥的泥譚中時,有人在懷疑、在思索。」
  他沉默片刻,又說。「天上有一種聲音告訴我,那個猜到真相的人就是那個戀愛中的人……即將和將軍的女兒結婚的那個人。」
  「那麼關於奧裡維亞絞死將軍的事常呢?」弗朗波問。
  「奧裡維亞部分出於騎士精神,部分由於政策考慮,幾乎從不帶著戰俘行軍,」敘述者解釋道。「通常他總是把戰俘全部釋放。這次他也把每一名戰俘都放掉了。」
  大個子糾正他說。「除了特軍外的每一名戰俘。」
  神父說:「我說的是每一名。」
  弗朗波皺著眉頭說,「我還沒有完全聽懂。」
  「還有另一幅圖畫呢,弗朗波,」布朗更加神秘地低聲說。「我不能證實,但我卻能做得更多,我能清楚地看到這幅圖畫:早晨,在灼熱的荒山上,巴西軍隊拔寨而起。穿著巴西軍服的士兵分抵排成縱隊準備出發。奧裡維亞身穿紅衣服,手拿寬邊帽站在那裡,微風吹動他黑色的長須。他向剛被他釋放的偉大敵手告別—那位久經沙場鬚髮如霜的、豪爽的英國軍人以自己部下的名義向他致謝。殘餘的英國軍人在他身後立正,旁邊是準備撤退用的軍需品和車輛。戰鼓隆隆,巴西人開拔了;但英國人仍象雕像般站在原地。直到敵人的聲音和影子在熱帶的地平線外消失。然後,他們象死人復活似地立即改變了位置,五十張臉帶著難以忘卻的表情同時轉向了將軍。
  弗朗波蹦了起來。「呀!」他喊道。「你的意思別是——」
  「是的,」布朗神父用低沉而動人的聲音說。「是一隻英國人的手把絞索套在聖·克萊爾的脖子上,我相信這正是那只把戒指戴到將軍女兒指頭上去的手。是英國人的手把他拖去吊在那棵象徵恥辱的樹上。這些英國人曾經崇拜過他並追隨他去奪取勝利。正是英國人〔願上帝饒恕我們大家〕一面看著他的身子在異國的太陽下那棵作為絞架的綠色棕櫚樹上擺動,一面滿懷憎恨地祈求他早日進入地獄。
  當他倆登上山崗,就望見一家掛著紅窗簾的英國旅館射出強烈的紅色燈光。它就在路邊一條岔道上,似乎在顯示它無限的好客。它的三扇門都開著,正在迎接來賓。人們在夜問的歡聲笑語一直傳到他們站立的地方。
  「不需要再對你多講什麼了,」布朗神父說。「他們在曠野裡審判他並把他絞死;然而,為了英國的榮譽和他女兒的名聲,他們起誓把賣國賊的錢袋和劊子手的劍尖永遠隱瞞起來。也許——上帝保佑他們—他們甚至想把這一切統統忘淖。啊,我們要去的旅館總算到啦。」
  「我真打心眼兒裡高興,」弗朗波說,邁著大步走進明亮、熱鬧的酒座,突然他倒退一步,幾乎摔倒在地。
  「看這兒!真正活見鬼!」他高喊著,僵硬的手指著掛在入口處上邊的那個方形木頭招脾。上面粗拙地畫著劍柄和折斷了的劍身,並用仿古的字體寫著「斷劍旅館」的字樣。
  「你缺乏思想準備嗎,」布朗神父和藹地對他講。「他是本地的神明,有一半旅館、公園、街道都是以他和他的事蹟命名的呢。」
  「我想我們總算把這個瘟神打發掉啦,」弗朗波大聲說,並對過道淬了一口唾沫。
  「你永遠沒法把他從英國打發掉,」神父垂下了目光,「只要金石不銷鐐,他的大理石雕像在今後幾個世紀還將永遠豎立在自豪的、天真純浩的孩子們的心上。他的鄉間陵園還將作為忠於祖國的象徵散發出百合花般的芬芳。千百萬人將永遠不會真正瞭解他,還將象愛父親一樣地愛他,而少數幾個瞭解他的人則把他視作糞土。他將成為一位聖者,他的真相永遠不會被人提起,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揭穿秘密有許多好處,但也有許多壞處,我只好試著這麼辦了。一切報紙部會歸於湮滅,反巴西的情緒早已成為過去,奧裡維亞早就到處受人尊敬。但我對自己這樣說。假如隨便什麼地方,在用金石建造的、會象金字塔一樣長存的紀念物上,指名詆毀克蘭西上校、凱斯上尉、奧裡維亞總統或者任何清白的人的名譽,那麼我就要站出來說明真相,假如僅僅是聖。克萊爾受到不應有的讚美,我將保持沉默。我是會這樣做的。」
  他們走進的這座掛著紅窗簾的小旅館,不但舒適,內部設備簡直可以稱得起奢侈了。桌上有一座聖。克萊爾陵園的銀質模型,上面那顆銀的頭顱低垂著,還有一把折斷的銀劍。牆上掛著同一地點的彩色風景照片,照片上面還有滿載著遊人前來朝聖的輕便馬車。他們坐在墊得柔欽舒適的凳子上。
  「來吧,天冷,」布朗神父說,「讓我們喝點葡萄酒或是啤酒。」
  「或者來杯白蘭地,」弗朗波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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