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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神父的童話故事①

作者:切斯特頓

譯者:林光奕 朱姝娟

  
  注:①此篇出版前未在任何雜誌上刊登過。1914年9月號的《波兒·摩兒雜誌》曾聲明欲將其作為10月刊號的內容刊載。但始料未決的戰時經濟壓力及一個月前,該雜誌目光短淺地強迫《耐西雜誌》與之合併,而《耐西雜誌》的特色欄目已超過了它,故使其刊載計劃告吹;外加戰時的欄目和宣傳也都禁止刊登。那也許是因為戰爭中沙文主義的爆發,而這篇文章又被認為對德國人的評價太好、太浪漫。當然,它對德國人還有一定的吸引力。

  ……黑袍老人迷惘的藍眼睛一直凝視著他,臉上的表情是呆滯的。但當他聽到『黃金』一詞的時候,他伸出了手,仿佛要去抓住什麼……

  海立格沃特斯達姆②這地方風景如畫,它是德意志帝國統治下的小公國之一。在歷史上,它是較晚歸屬于普魯士王國的強權統治之下的——歸屬的時間僅僅比本故事的發生早五十年③。那是一個炎炎夏日,弗蘭博和布朗神父坐在了這個小公國的一個花園裡,品嘗著當地出產的啤酒。在現存的記憶中,那兒不曾有過一點戰爭和野蠻的正義④,這很快就要被證實。如果一個人僅僅是看了它一眼,那麼對它的純真而稚氣的印象就會揮之不去,永世難忘,這也是德國最吸引人的一個地方——那些小型啞劇,世襲的國王一心只管國務,認真得就像一個盡職的廚子。在哨崗旁站著的那些德國兵,看上去那麼奇怪,像是一個個德國玩偶,打掃乾淨的城堡雉堞給陽光鍍上了一層金,看上去更像金箔包裝的薑餅或蜜餡蛋糕。那是個好天氣。天空自己就完全可以要求擁有像波茨坦⑤一樣的普魯士藍色,但現在更像孩子從廉價顏料盒中調出的豐富而又強烈的色彩。哪怕是枯樹也顯得年輕,因為樹上已有粉紅色的尖尖的嫩芽,它們襯著濃濃的藍色,看上去就像無數個天真的身影。
  
  注:②海立格沃特斯達姆:作者純粹杜撰出來的地名,大意是「聖潔的樹木石頭」。
  ③早五十年:所指時間大概為1864年,其時普魯土正與丹麥交戰(是為弗蘭博後來所說起的俾斯麥最早期的統一計劃之一部分)。其間,普魯士的政治家奧托·馮·俾斯麥(1815—1898)通過征服有異議的石勒蘇益格和荷爾斯泰因兩公國,揭開了日耳曼大統一的序幕。
  ④野蠻的正義:即弗朗西斯·培根對復仇的定義。
  ⑤波茨坦:靠近柏林的一座宮毆,亦為大德意志聯邦主義以及普魯士黷武主義的滋生地。

  儘管布朗的外表平常,生活中的經歷大多都很實際,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並不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浪漫傾向,雖然他通常像個孩子那樣把他的幻想藏在心裡。在這空氣清新、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在這結構精細的小鎮上,他真的覺得仿佛進入了童話故事。像個年輕人一樣,他對那把可怕的內藏刀劍的手杖有股孩子氣的滿足,弗蘭博常在走的時候把劍投出去。那手杖現在就堅在他那慕尼黑大杯⑥旁。就算在他困得昏昏欲睡的狀態下,他還是盯著那把破傘上突起而難看的傘頭,模模糊糊地想到一本彩色童話書裡魔鬼的棍子。但他從不創造童話,除了下面這個故事。
  
  注:⑥慕尼黑大杯:即慕尼黑啤酒。

  他說:「我想知道,如果一個人把自己放在馬路中間,他會不會有奇遇?對他們來說。這是個壯麗的背景,但我常有種感觸,他們只會用紙刀同你作戰,而非真正的可怕的劍。」
  「你錯了,」他的朋友說道,「在這地方他們不僅用劍作戰,而且可以殺人不用劍。甚至還有比這更厲害的。」
  「那你的意思是……?」布朗問道。
  「可以說這是歐洲唯一一個人們不用火器射死人的地方。」
  「用弓和箭嗎?」布朗神父有點驚奇。
  「不,我指的是頭腦子彈。」弗蘭博說道,「難道你不知道這王國先前那個親王的故事嗎?那是二十年前警界的大謎案之一。你肯定記得,這地方是根據俾斯麥統一全國的初期計劃而被吞併的——被強制地、但絲毫不是輕而易舉地吞併。為了帝國的利益,帝國(或是夢想中的一個泱泱帝國)派遣了格羅森馬克·奧托親王來統治這個地方。在畫廊裡,我們看到了他的畫像——一個英俊的老紳士,如果再多一點頭髮和眉毛,也不會像禿鷹那樣渾身皺紋。但奧托親王有很多困擾,這我一會兒再解釋。他是個以技術和成就出名的軍人,但他統治這個小地方卻不是很輕鬆。在與有名的阿諾德兄弟的幾場戰役中,他都給打敗了。那阿諾德兄弟是愛國遊擊隊,斯溫伯恩還為他們寫過一首詩:
  
  『狼披上了銀貂的皮①,
  烏鴉套上了皇冠,而國王——
  這類事像害人精一樣處處都是,
  而(你們)三人還要忍受這一切。』

  注:①狼披上了銀貂的皮:這是斯溫伯恩典型的雄辯家式的模仿口氣。

  或是諸如此類的。其實,就算沒有他們兄弟三個,那種攻佔也絲毫沒有把握能夠獲得成功。保羅,卑鄙地,也是非常果斷地拒絕了繼續忍受這些。他洩漏了暴動的全部秘密,而讓它全盤崩潰。通過這些,他最後提升為奧托親王的內臣。不久以後,路德維格——也是斯溫伯恩筆下真正的英雄——被殺害了,就在攻打這座城市的時候。第三個兄弟,海因裡希,雖不作叛逆者,但他一向很溫順,跟活躍的兄弟比起來顯得很靦腆,所以最終像個隱士一樣消退了。他改變了自己的信仰,成了一個天主教寂靜主義者,那接近於公誼會教徒。他也從不與人交往,除了把自己的所有財產都給了窮人。有人告訴我不久前還偶爾看到他出現在附近的地區,穿著寬大的黑色外套,近乎全瞎了,滿頭亂糟糟的白髮,臉上卻出奇地平靜柔和。」
  「我知道,」布朗神父說,「我見過他一次。」
  弗蘭博看著他,有點驚訝:「我不知道你以前到過這裡,也許你知道的跟我差不多。不管怎樣,這就是阿諾德兄弟的故事。他是三個兄弟中最後的倖存者,也是參與這場戲劇性事件的所有人當中的唯一倖存者。」
  「你是說那親王在很久前也死了?」
  「死了,」弗蘭博重複了一遍,「我們只能這麼說。你必須瞭解,他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裡,都同暴君一樣,因為神經緊張而搞了許多鬼把戲。在他的城堡周圍,除了平時的日夜護衛以外,還不斷增派士兵,直到崗哨比城裡的房子還多;所有的可疑人物都被毫不留情地殺死。他所有的活動幾乎都在一個小房間裡,那房間處於大迷宮的正中。在那房裡,他甚至還修建了信號房和櫃子,並在外面安上鋼鐵,像保險箱或是鐵甲艦那樣,有人說那小房間的地板下面,是地球上的又一個神秘之洞,洞口的大小僅僅能夠容下他一人,還考慮到了他對墳墓的恐懼,特別準備了一個他願去的地方。但他還有更離譜的事。暴亂被鎮壓後,就意味著人民被解除了武裝,但奧托一再堅持——儘管政府不怎麼堅持——要徹底解除人民的武裝。這項命令執行得異常徹底、異常嚴肅。組織嚴密的官員散佈到每個熟悉的小角落。只要人的力量和技術的力量所能達到的極限程度,奧托親王就要完全達到,以確保沒有人能把任何武裝——哪怕是一把玩具手槍——給弄到海立格沃特斯達姆。」
  「人類的技術從未做到過像那樣的肯定,」布朗說著,眼睛仍然望著他頭頂樹枝上的紅色嫩芽,「如果只是因為定義和內涵上的困難的話,什麼是武器?人們可以被那些最不具備殺傷力的東西給殺害:茶壺啦,或許是茶杯的保護罩啦,等等。另一方面,如果你把一件新武器給一個古代英國人看,我懷疑他是否會明白那是件武器。當然一到向他開火後,他就明白了。也許有些人引進的火器是那麼的新穎,看上去絲毫不像件武器,有可能像一枚頂針或其它什麼的。子彈會不會是專門製造的呢?」
  「並不是說我聽說過,」弗蘭博回答道,「但是我的消息全都是從我老朋友格裡姆①那裡得來的。他是德國警界很有才幹的偵探,他想逮捕我,結果是我逮捕了他。我們有很多有意思的閒聊。他在負責調查奧托親王一案,但我忘了問他關於子彈的事了。根據格裡姆所說,這就是事情的經過了。」他停頓了一會兒,大口大口地灌下杯子裡的大部分啤酒,然後繼續說道:
  
  注:①格裡姆:也許是從童話《家的故事集》中特意取出的一個名字,選于德國兄弟雅各布·路德維格·卡爾·格瑞姆和威廉·卡爾·格瑞姆在1812—1815年收集的故事集。或者,根據傑·莫·埃利斯的推斷,是一純杜撰的名字。

  「令人懷疑的是,那個晚上,親王本應出現在外面的一間屋子裡,因為他必須接見一些他確實想見的拜訪者。他們是群地質專家,被派來研究一個老問題,就是在這裡附近的岩石中,據稱有豐富的金礦。依靠這些金礦,這個小城市能夠在相當長的時間裡貸款給別國,還能夠在強大的軍隊炮擊下與鄰國達成協議。但迄今為止,最嚴密的查找都未能發現金礦。但那卻可以——」
  「卻可以肯定發現了一支玩具手槍。」布朗神父笑了笑,「不過那位倖存的叛逆兄弟怎麼樣了呢?他沒有什麼要告訴親王的嗎?」
  「他肯定得說,他不知道有這個秘密,他的兄弟從未告訴過他。而偉大的路德維格臨死的時候所說的隻言片語,反倒讓這事顯得有點根據。當他看著海因裡希,卻指著保羅說:『你沒告訴他……』,後來就無法說話了。無論如何,巴黎、柏林傑出的地質學家、礦物學家的代表還是到了城堡,穿著華麗的服裝,因為沒人會喜歡穿那種擺明是科學家的服飾——就像去過皇家學會的晚會的人都知道的那樣。那是個盛會。那個內臣逐漸地——你也看了他的畫像的:黑色的眉毛,嚴肅的眼睛,臉上掛著種無意義的笑容——發現萬事俱備了,惟獨不見親王。他找遍了外面的會客廳,沒有發現。然後,他突然想到親王的陣發性的恐懼症,於是趕緊去了最裡面的那間,但那裡也空無一人。倒是建在房子正中央的銅鑄炮塔和小屋費了他一番工夫才打開。打開後發現也是空的。他又下了那個洞去找他。那個洞好像更深了,更像個墳墓了——當然這是他的描述。恰恰在那時候,他聽到了外面長排的房間裡和走廊上的騷亂以及爆發出的人的哭聲。
  「人群先是聽到遙遠的吵鬧聲和出人意料的騷動,連城外都聽得見,然後是無言的吵鬧,而且驚人的接近。如果不是一方壓倒另一方的話,他們的聲音大得足以讓人們聽清。接下來就是聽得清清楚楚的話,更近了。然後一個人跑進了房間,簡短地敘述了聳人聽聞的新聞:『奧托,海立格沃特斯達姆和格羅森馬克親王,死在了城堡外的樹林中,其時正是露水涔涔、天色漸黑的時候。他的胳膊張開,仰面朝天。血還在從他打破的太陽穴和下巴湧出。那也是他那變形的臉上唯一像樣的部分了。他穿著全套的黃白相間的軍服——那是準備接見客人而穿的——除了綬帶和披肩被揉皺扔在他身旁。在他被抬起前就斷了氣,但不管是死是活,他為什麼沒帶武器就獨自一個人跑到外面潮濕的樹林中去呢?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謎——他可總是躲在最裡面的屋子裡的呀。』」
  「是誰發現了他的屍體?」布朗神父問道。
  「宮廷裡的一個小姑娘,名叫赫狄威格什麼的。她是去那片樹林采野花的。」他的朋友回答道。
  「她采到了嗎?」神父問,眼睛空洞地望著頭頂上樹枝的薄膜。
  「采到了,」弗蘭博說,「我尤其記得是內裡或許是老格瑞姆,也可能是別人,說那是多麼的恐怖。當他們聽到一個姑娘的尖叫聲跑過去的時候,看見她握著已撒了一地的鮮花,彎腰對著那個滿身血污的人。然而在援救隊趕到之前,親王已經死了。接下來,理所當然地要把這消息帶回城堡。人們聽到這一消息比聽到一個白癡當上了國王還驚愕,那些國外的拜訪者,尤其是礦物學家,都感到異常的驚疑和不安,普魯士的高官顯要也是如此。事情很快就明瞭了,那尋找珍寶的方案規劃得比人們料想的要大得多。專家和官員們都得到過承諾,會給他們一筆高額的獎金和國際上的好處。甚至有人這麼說,親王的那些神秘的房間和嚴密的軍事防範不僅僅是因為害怕人民的叛亂,更多的是用來進行某些秘密的調查研究——」
  「那花連著長長的花莖嗎?」布朗神父問。
  弗蘭博瞪著他說道:「你真是個古怪的人。那老格瑞姆也說過,他認為最醜陋的部分——比血和子彈更醜陋——是短莖的花朵,幾乎齊著花朵底部摘下。」
  「當然,」神父說,「一個巳長大的姑娘真正要採花的話,她會連長長的莖一塊兒采。如果像個孩子那樣只摘花朵的話,這似乎——」他猶豫著。
  「嗯?」弗蘭博要求他繼續。
  「那似乎是她故意緊張地抓著花朵,讓別人認為她是在她真正到那兒以後才到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弗蘭博含糊地說,「但所有的懷疑都因一個方面的欠缺而難於成立——所需的武器。他有可能被殺害,如你所說的那樣,可能用其它許多種東西——甚至是他軍服上的綬帶,但我們必須解釋他是怎樣被射死而不是怎樣被殺死的。事實是我們不能解釋。他們還毫不留情地把那姑娘搜了一遍。因為,說實話,她是被懷疑的對象,雖然她是那個陰險的老內臣保羅·阿諾德的侄女和被監護人。那姑娘很浪漫,她被懷疑,是因為她同情家族中的那些熱情而執著的革命分子並因此幹下了這次謀殺。儘管如此,不論你有多浪漫,你都無法想像不用手槍而把冒著青煙的子彈送到他的下巴和腦袋裡。雖然那兒有兩顆子彈,卻沒有一把手槍。這些你怎麼解釋呢?我的朋友。」
  「你怎麼知道那兒有兩顆子彈?」矮小的神父問道。
  「他頭上只有一個彈孔,但綬帶上還有一個。」
  神父舒展的眉頭一下子擰緊了:「另一顆子彈找到了嗎?」
  弗蘭博有點驚訝:「我想我記不起來了。」
  「繼續!繼續!繼續!」布朗神父喊著,突然升起的不同尋常的強烈好奇心讓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不要以為我粗魯。對這件事,我要好好考慮一會兒。」
  「好吧。」弗蘭博笑了笑,一口氣灌完了他的啤酒。一陣微風輕輕吹過,發著嫩芽的樹輕輕地搖擺起來,風吹開了天上白色的淡淡雲朵,天似乎更藍了,生動的景色更蘊涵著古雅的風味。雲朵好像是一群天使飛回家中,去尋找一種神聖的溫床。城裡最古老的塔,龍塔,高高地聳立在那兒,像啤酒瓶子一樣可笑、難看。城堡外的那片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親王就是死在那片林子裡的。
  「赫狄威格最後的結果怎麼樣了呢?」神父最終問道。
  「她嫁給了施瓦茨將軍,」弗蘭博回答道,「你肯定聽說過他的經歷,那真是浪漫之至啊。他在索多瓦①和格拉沃洛②立下赫赫戰功之前就已經是名將一員了。其實,他是從軍隊中脫穎而出的。這很不尋常,即使是在日耳曼最小的公國裡——」
  
  注:①索多瓦:亦作柯尼格拉茲,1866年普魯士戰勝奧地利的地方。
  ②格拉沃洛:1870對年普魯士戰勝法國的地方。

  布朗神父突然站起來。
  「他是行伍出身的!」他大叫了一聲,然後做了一個吹口哨的動作,「啊!啊!多麼奇怪的故事!多麼奇怪的殺人方法!不妨假定這是唯一的可能性吧,但想起那些討厭的人這麼耐心——」
  「你的意思是什麼?」弗蘭博問道,「他們到底是怎樣殺死那人的呢?」
  「他們是用綬帶殺死他的,」布朗謹慎地說。為了反駁弗蘭博所提出的異議,他又繼續說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有子彈。或許應該說他死於有了綬帶。我知道這聽上去似乎是不可思議的。」
  「我猜想你的腦子裡肯定有些眉目了,但這還是不容易把他腦子裡的子彈排除掉。像我前面所說的那樣,他有可能是被勒死的。然而,他是被子彈打中了。是誰幹的呢?又是怎麼幹的呢?」
  「射死他是他自己的命令。」神父說。
  「你是說他自殺?」
  「我沒說那是他的意願,只說是他的命令。」
  「不管怎樣,你的推測到底是什麼呢?」
  布朗神父笑了:「我是在度假,」他說,「我沒有任何推測。只是這地方讓我想起了一個童話故事。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就講講這個故事給你聽。」
  天上那些淡色的雲朵像甜甜的食品,飄到那金箔蛋糕的城堡上方。長著嫩芽的樹上的粉紅色身影舒展開來,似乎要抓住那些雲彩。天空已經呈現出夜晚來臨時的亮紫色。布朗神父突然又開口了:
  「那是一個黑暗的夜晚,樹上滴答滴答地滴著雨水,草地、樹木上都凝結著露珠。格羅森馬克·奧托親王從城堡的邊門匆匆溜了出去,迅速地鑽進了一片樹林。一個崗哨向他敬禮致意,但他並沒在意,因為他不想受到特別的注意。他很喜歡那些巨大的陰暗的樹木,被雨打濕後,讓他感覺似乎到了一片沼澤地。親王故意挑選了他宮殿旁那塊人跡最稀少的地方,但那地方還是他所要的那樣合適、罕至。以後再也沒有這種特殊的機會,去進行非正式或是外交上的尋找了,因為突然間,他的存在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唐突。他拋在腦後的那些穿著禮服的外交官全不重要。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沒有他們他照樣可以幹下去。
  「他的強烈熱情並不是更高尚的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黃金的特別的渴望。為了這個黃金的傳說,他離開了格羅森馬克,來到了海立格沃特斯達姆;為了這個,也只為這個,他才大肆招降納叛,殘殺英雄;為了這個,他一直在分析盤問那個不老實的內臣。到了現在,他終於感到他的內臣對這件事一無所知,於是他得出了結論:他的內臣說的是實話。為了拿到更大的一筆錢,他勉強地給出了一筆錢,並許諾在得到金子後還要給。為了這個,他想出了另外一個方法去得到金子,而且他為此而付出的代價也會要少得多。
  「在草木橫生的山道上,他正艱難地向前跋涉。在環繞著城鎮的山脊中,林立著許多柱形巨石。那些石柱似乎僅僅是在洞穴前圍起的有刺的柵欄,就在那裡面,偉大的阿諾德兄弟中的第三個長久以來就一直住在那裡,隔絕于人世。奧托親王想,他不會有拒絕放棄金子的客觀理由。他知道那地方已有很多年了,毫不費力就能找到金子,而且,正好就在他的新的禁欲主義教條讓他與富貴愉悅斷絕關係之前。他確實已成了一個敵人,但他現在的責任就是不再樹敵。一部分由於他對名利追求的淡泊;一部分因為他對原則的遵守,對於僅僅是金礦的秘密而言,他也許會說出來的。奧托不是懦夫,雖然他有嚴密的軍事防禦。總之,那時他的貪婪已壓過了恐懼,況且,那兒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因為他確信在他的王國裡早已沒有私人武器了,對一個同兩個質樸的傭人一起住在荒山野嶺裡,長年累月沒有與任何人交談過的隱士來說,更有一百個理由相信他是手無寸鐵的。奧托低頭看著他腳下的城鎮,燈光點點,夜幕低垂,宛如一座寬敞的迷宮,他的臉上露出了可怕的微笑。因為放眼看去,到處都是他的手下的來福槍。崗哨的位置那麼靠近山道,他只要喊一聲,士兵們就會馬上跑上山頭,更不用說那片山脊和樹林本來就有定時的巡邏。在河對面的陰暗樹林裡,來福槍隱約可見。這一切,使得沒有一個敵人能夠繞路潛入城鎮。在宮殿的東、西、南、北門都有巡邏。他是安全的,萬無一失的。
  「當他爬上山頂時,他看得更清楚了,他以前的敵人的房子是那麼地毫無陳設,不加掩飾。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塊岩石的平臺上,三面都被懸崖隔絕了。身後有一個黑洞,一片綠色的植物掩蓋著洞口,洞口是那麼低矮,讓人難以相信人可以進去。前面是一片懸崖和巨大陰暗的山谷。那塊小平臺上有一個很舊的青銅色的講壇或者是講書架之類的。給一本很大的德文《聖經》壓得吱呀吱呀地作響。在這高處的潮濕空氣中,這本《聖經》原本是青銅色或古銅色的,現在已經變成了綠色。奧托馬上想到:『即使他們有武器,現在也肯定是鏽爛不堪的了。』月亮升起來了,雨停了,絕頂和峭壁上一片死一樣的明亮。
  「講壇上站著一個老人,雙眼看著山谷的對面。他身上的黑袍子與周圍的懸崖渾然一體,只有白色頭髮和斷斷續續的喃喃之語在風中飄搖。他顯然在讀日課,那是他的宗教信仰活動中的一部分,『相信騎兵……』」
  「閣下,」親王開口了,不同尋常的禮貌,「我只想和您說幾句話。」
  「……和他們的戰車,」老人繼續低聲地誦讀著,「但我們相信萬軍之主①的名字……」最後的話幾乎聽不見了。然後他虔誠地合上了書。他已經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了,他緊握著講壇的邊緣,摸索著想下來。他的兩個僕人很快過來扶著他。兩個僕人同樣穿著黑袍,只是沒有他那樣銀霜般的頭髮,也沒有他那種飽經風霜的面容。他們是農夫克羅特和馬格亞,均有著寬大的臉龐,直率的表情和發亮的眼睛。親王第一次感到不順心,但他的勇氣和外交天性使他堅定不移。
  
  注:①萬軍之主:見《聖經·詩篇》第二十篇第七段:「有人相信戰車,有人相信騎兵,但是我們永遠記住萬軍之主耶和華,我們的神的名字。」

  「他說:『自從您的哥哥死于那場可怕的炮戰後,我們恐怕再沒見過面了。』」
  「『我所有的兄弟都死了。』老人說,兩眼似乎仍然望著山谷的對面。倏然一下,他把臉轉向了奧托,使奧托看清了他那張原本俊美的臉現在已經在慢慢地枯萎了。老人又加了一句,『您知道,我也死了。』」
  「親王差點就要妥協了,但他控制了一下情緒,說道:『我希望您能明白,我並沒有像抱怨鬼那樣盯住您,和您糾纏不清。我們不要討論當年那件事情誰對誰錯,但最起碼在一點上我們從來沒有錯過,因為您總是對的。無論人們對您的智謀有任何評論,沒有人會想到您僅僅是因為金子才搬到這兒來的;對於這個嫌疑,您已經證明您自己是——』」
  「黑袍老人迷們的藍眼睛一直凝視著他,臉上的表情是呆滯的。但當他聽到『黃金』一詞的時候,他伸出了手,仿佛要去抓住什麼,他的臉又轉向了群山,喊道:『他竟然提到了金子,他竟然提到了不合法的東西,讓他閉嘴吧。』」
  「奧托有著普魯士人的性格類型和傳統的邪惡。他不把成功當做一件事情,而是當做一種品質。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征服者,對方是被征服者。結果卻令他驚愕萬分,他們接下來的行動更是讓他恐懼,讓他全身僵直。當他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嘴突然被堵住了,一條結實、柔軟的帶子像止血帶一樣緊緊地纏住了他的腦袋,他的喉嚨似乎也糾結在一塊兒,難於發出任何聲音。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幾秒鐘之內,他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那兩個匈牙利傭人就幹完了,而且是利用了他自己的軍用披肩!」
  「老人步履蹣跚地回到了《聖經》旁,耐心地翻過幾頁,這耐心讓人不寒而慄。直到翻到了《新約·使徒行傳》中關於聖·詹姆斯的那一頁①,老人才開始誦讀:『舌頭是整個肢體的小部分,但——』」
  
  注:①《聖經》中這句話的完整內容為:「即使舌頭是肢體的小部分,它也是值得頌揚的偉大部分。」

  「他聲音裡的某種東酉讓親王意識到了會發生什麼事情,親王突然轉過身子,沿著剛才那條山道狂奔下去。跑到半道上,他才想起要解開下巴上的披肩。他試了又試,但那是不可能的。打那結的人顯然知道得很清楚:一個人要在自己腦袋後面打開結,與在他的胸前打開結相比,有著多麼大的難度。親王的腳是自由的,可以像羚羊那樣蹦跳;手是自由的,可以打任何手勢或是揮手,但他就是不能說話。啞巴魔鬼潛伏在他體內。」
  「在他意識到他無法說話的狀況將意味著什麼,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時,他已經接近宮殿外面那片樹林了。又一次,他俯首看著他腳下的點點燈光、看著那猶如寬闊迷宮一樣的城市。不過這次,他再也笑不出來了。他覺得他是在重複先前的心情,覺得這真是命運在捉弄。目光所及之處,還是一個個端著來福槍的巡邏兵,而這些士兵當中,任何人都有可能開槍打死他,如果他無法回答盤問的話。巡邏兵是那麼靠近他,那片樹林和山脊還有定時的巡邏,因此,想在樹林裡藏到天明是不可能的。河那邊的巡邏兵排列得多而又遠,沒有一個敵人能夠繞路溜進城裡,因此,想要走些遠路繞進城裡也是不可能的。只要喊一聲,他的崗哨就會跑上山來。只可惜他一聲都喊不出。
  「月亮升起來了,發著耀眼的銀光,天空呈現出條紋狀的亮色。城堡邊上,松樹的黑影夾雜著夜空的黑色。一種寬大的花或是羽毛狀的花——因為他以前從沒有注意過這種東西——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當它閃光時顯得那麼奇異,仿佛在樹根上爬動。也許他的理性在非自然的束縛下失去了判斷能力,在那片樹林裡他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童話故事。他半清醒半迷糊地知道,自己正在靠近一個魔鬼的城堡。他記起曾經問過母親熊是否住在家裡的後花園。他低下頭去,想摘一朵花,似乎那朵花是抵抗魔法的咒語。出乎意料的是,那花的莖比他想像的要結實得多,隨著輕輕的『啪』的一聲,花莖斷開了。親王小心翼翼地試圖把它插到披肩上去,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叫喝令,『誰在那兒?』然後,他記起了披肩沒有弄到它應有的位置上。」
  「他想呼叫,但是悄無聲息。第二聲盤問又來了。一顆子彈呼嘯而來,隨後是打中目標後的寂靜。格羅森馬克親王就這樣靜悄悄地躺在了童話般的樹林裡,再也不能對金子產生任何威脅了,也不能以鋼鐵利器會威脅人民了。只有月亮的銀光在上上下下地探索著、辨認著他制服上複雜的裝飾和他眉頭上的皺紋。但願上帝寬恕他的靈魂吧!」
  「那個開槍的崗哨根據駐軍部隊的嚴格要求,自然會跑去尋找他目的物的去向。他是部隊裡最低級的下等兵,名叫施瓦茨。他發現的是一個穿著制服的禿頂的人,但是他的臉被一種用他自己的披肩做成的面具蒙住了,只有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露在外面,在月光下不屈不撓地閃著光。子彈穿過綁住他腦袋的帶子,鑽進了他的下巴。這就是為什麼披肩上還有一個子彈孔,而只有一顆子彈。年輕的施瓦茨自然而然地、但也許不是正確地揭下了他那神秘的絲質面紗,並把它扔在了草地上。然後,他看清楚了他打死的到底是誰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很確定。但我相信,儘管那片樹林裡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但那兒畢竟還是留下了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年輕的姑娘,赫狄威格,在那夜晚以前是否認識那個她救下來,以後又以身相許,並終成眷屬的士兵。或者,她是不是偶然地到了那個偶發事件的地方,他們倆的親密關係是不是從那晚開始的,我們都無從知道。但是我們知道,我也相信,赫狄威格是個女英雄,她值得那個英雄去娶她。她做了件聰明的、大膽的事情。她讓那個士兵回到自己的哨崗上去,在那兒他就不會與這件倒黴事情有任何聯繫了;後來,在隨時傳喚的現場上,他是五十名哨兵當中最盡職、最守紀律的一員。她則留在了屍體旁邊,並發出了呼救聲;她更不會與這件事有任何聯繫了,因為她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火器。」
  「好了,」布朗神父高興地站起來,「我祝願他們幸福。」
  「你又要去哪兒呢?」他的朋友問道。
  「我準備再去看一眼那個內臣的肖像,阿諾德,背叛自己兄弟的人,」神父回答道,「我想知道他是什麼角色——我想知道一個人第二次做叛徒的時候是不是不會那麼壞了?」
  他在那張肖像前沉思了好一會兒,那上面是一個白頭發的人,黑黑的眉毛,那興奮的色彩、濃烈的微笑似乎在反駁著黑色警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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