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勒布朗 > 邊境 | 上頁 下頁


  有一本書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是他寫的那部有關祖國概念的書。他翻開書,發現有幾面寫滿了字而且被鉛筆劃破了,便坐了下來,開始閱讀。

  「正是這些觀點,」過了一會兒他喃喃道,「我們以後能相互理解嗎?

  我們雙方站在什麼樣的陣地上呢?要他同意我的觀點對他來說是不能接受的,我又如何能屈服於他的觀點呢?」

  他繼續往下讀,注意到一些嚴密得讓他不愉快的觀點。二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悄無聲息,唯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突然,他感覺到兩隻光著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腦袋,兩隻柔潤的光手臂撫摸著他的面孔。他想掙脫開,但那兩隻胳膊箍得更緊了。

  他突然使勁兒,然後站了起來。

  「您!」他往後退著喊道,「您在這裡,蘇珊娜!」

  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笑盈盈的,同時又很羞怯,想挑逗卻又害怕,兩隻手絞在一起,然後再次伸出手臂,從她那細麻布襯衣裡露出來的兩隻白皙、秀美的手臂。她那一頭鬆開的捲曲的金髮從中間分開、緊貼於兩鬢,不聽話的環形鬈髮像是在玩冒險遊戲。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又細又長,黑黑的睫毛把眼睛遮去了一半。她那一口細小的牙齒在兩片紅唇之間笑著,兩片嘴唇紅得讓人誤以為是畫上去的。

  她就是蘇珊娜·約朗塞,特派員約朗塞的女兒,瑪特的好朋友,她們倆很小的時候就在盧內維爾認識了。去年冬天,蘇珊娜還在巴黎的菲律普·莫雷斯塔爾家裡過了四個月呢。

  「您,」他重複道,「您,蘇珊娜!」

  她興奮地回答道:「是我。您的父親去聖埃洛夫,到了我家裡。我父親散步去了,他就把我帶來了。我下了車,然後就到了這裡。」

  他抓住她的手腕,差點兒要生氣了。他聲音低沉地說道:「您不應該留在聖埃洛夫!您寫信對瑪特說您今天早晨動身走了。您不應該留下來。您很清楚您不應該留下來。」

  「為什麼?」她局促不安地問道。

  「為什麼?因為上一次您在離開巴黎之前跟我說了一些我有權解釋的話……我覺得我聽懂了……如果您沒有走,我可能不會來的……」

  他停了下來,被自己的激動情緒弄得很尷尬。蘇珊娜淚水盈眶,臉漲得通紅,相比之下,那兩片紅嘴唇倒不怎麼紅了。

  菲律普被自己說出來的話驚呆了,更驚異於自己即將脫口而出的那些話。在這位年輕姑娘面前,他覺得應該溫柔一些,友好一些,應該改變一下他那無法解釋的粗暴脾氣。一股未曾預料到的憐憫之情使他軟下心來。他雙手握緊那兩隻冰涼的小手,親切地用大哥哥的語氣責備她:「您為什麼要留下來,蘇珊娜?」

  「我能向您承認嗎,菲律普?」

  「是的,既然我這樣問您。」他有些不安地回答道。

  「我想見您,菲律普……當我知道您來這裡……我就把行期往後推遲了一天……只一天而已……您懂的,是不是?……」

  他沉默了,心裡卻很清楚,即使他只說一個字,她都會說她不想聽。他們倆再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對方了,再也不敢看對方一眼。但菲律普感覺到她的那雙小手在與他的手接觸之後變暖了,感覺到這個年輕而又迷亂的女子身上的整個生命在重新流動,就像一泓被釋放的清泉,能帶來歡樂、力量和希望。

  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前廳裡響起了說話聲。

  「是莫雷斯塔爾先生。」蘇珊娜喃喃道。

  老莫雷斯塔爾實際上在進門之前就喊道:「你在哪裡呀,蘇珊娜?你父親也來了。快一點,約朗塞,孩子們都在這裡。是的,你的女兒也在……我把她從聖埃洛夫帶來了……你呢,你是從樹林那邊過來的嗎?」

  蘇珊娜戴上那雙產於瑞典的長手套,就在大門打開的那一刻,她斬釘截鐵地說了幾句話,仿佛這一承諾可以讓菲律普心滿意足一樣:「別人再也不會看到我的光手臂了……任何人都不會看見它們,我向您發誓,菲律普。永遠也不會有人去觸摸它們了……」

  §三

  約朗塞,這個大胖子,看上去顯得有些笨重,但他面容慈祥。二十五年前,當他還是埃比納爾專員署的一名文書時,他娶了一位在寄宿學校裡教鋼琴課的美若天仙的年輕姑娘為妻。結婚四年後——那是飽受折磨的四年,在此期間,這個不幸的人受盡了屈辱——的一天晚上,他的妻子沒做任何解釋就離家出走了,還帶走了他們的女兒蘇珊娜。

  阻止他自殺的唯一原因,是他心存把孩子奪回來的希望,使她長大後擺脫以她母親為榜樣的那種生活。

  況且,他尋找她們並沒有花很長時間。一個月後,他的妻子就把小姑娘送回來了,因為小姑娘在她身邊毫無疑問是個累贅。但他傷到了內心最深處,歲月的流逝、對女兒的摯愛,都不能抹去這個殘酷的意外遭遇留在他心中的記憶。

  他開始投入工作,接受最繁重的任務,以便增加收入,讓蘇珊娜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被調到盧內維爾專員署,晚年被提升到邊境特派員的重要崗位上。在盡可能地觀察鄰國有什麼事情發生的前哨,工作很棘手,約朗塞卻能一絲不苟、非常機智地完成任務,致使鄰國的同行在懼怕他的英明、敏銳的同時,卻對他的個性和業務能力肅然起敬。

  在聖埃洛夫,他找到了老莫雷斯塔爾,他與莫雷斯塔爾有姻親關係,是他的侄孫,對他懷有真摯的友誼。

  兩個男人幾乎每天都要見面。禮拜四和禮拜天,約朗塞和他的女兒都要來老磨坊吃晚飯。蘇珊娜常常一個人來,陪老頭子出去散步。他也很疼愛她。

  於是,在他的建議下,在菲律普和瑪特·莫雷斯塔爾的慫恿下,前一年的冬天,約朗塞把蘇珊娜帶到了巴黎。

  剛一進門,約朗塞就向菲律普道謝:「你不會相信,我親愛的菲律普,那對我來說是多麼高興的事。蘇珊娜還年輕。讓她走出去玩一玩不會讓我不高興。」

  他帶著只有親手把女兒撫養成人的父親們才有的那種感情,凝視著蘇珊娜,他的父愛中夾雜著一種有些女性化的柔情。

  他對菲律普說道:「你知道消息了嗎?我準備把她嫁出去。」

  「啊!」菲律普喊了一聲。

  「是的,那是我在南錫的一個遠房親戚,這個人也許過於成熟了一些,但很認真、活躍、聰明。他深得蘇珊娜的喜愛。是不是,蘇珊娜,他是不是很讓你喜歡?」

  蘇珊娜似乎沒有聽見父親的問話,她問道:「瑪特是不是在她的房間裡,菲律普?」

  「是的,在三樓。」

  「那個藍色房間,我知道的。我昨天來這裡幫過莫雷斯塔爾太太的忙。

  我趕緊上樓去擁抱她。」

  她剛走到大廳門口,又返回來,分別在三個男人的臉上親了一下,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菲律普。

  「你的女兒,她是多麼漂亮、優雅啊!」莫雷斯塔爾對約朗塞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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