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勒布朗 > 三隻眼睛 | 上頁 下頁


  詞語,詞語,我只知道詞語。我積聚了一些詞語然後才敢於寫下來以表達我所看見的從深淵裡湧出的事物。就是在這深淵裡,卡韋勒小姐將遭受最後的苦刑,卡韋勒小姐的死刑!當然,我想,是否有電影的放演,是否有影片——怎麼能懷疑呢?——不論怎樣,這部影片是和其他的一樣,弄虛作假,憑空捏造,根據傳說構成,傳統因襲的場景,有報酬的演員,學好扮演角色的女主角。我知道這一切,但我好像不知道似地看著。幻象的奇跡是這樣巨大,以致人們不得不相信全部的奇跡,這就是說相信表演的真摯。沒有任何弄虛作假,沒有任何假裝的動作,沒有任何扮演的角色,沒有演員也沒有場景的佈置,有的只是場景本身,受害者本身。在這幾分鐘中我感到的害怕就像我在1915 年10 月8 日在荒地上看到血的黎明升起時的感覺一樣。

  情景發生得很快。一群士兵排成兩行,身體有點向右偏斜,因此可以看見他們的臉夾在槍管之間。士兵人數很多,也許有三四十人,這些劊子手穿著皮靴,緊束腰身,戴著頭盔,帽帶扣在頜下。在他們頭上,灰色的天空有幾絲雲彩。正對著……正對著的是八個被定死罪的人。

  這些人中有六男二女,是平民或小資產階級分子,現在他們挺起身子,挺起胸膛,拉緊身上捆著的繩子。一位軍官走出來,後面跟著四個拿著打開的手巾的德國副官。沒有一個被定罪的人讓自己被蒙上眼睛,但是他們的臉容因痛苦而變形,他們似乎以同一的動作向死亡投去。軍官舉起長劍,士兵荷起槍枝。

  最後的衝動增強了那些受害者的力量,他們大聲叫喊。啊!通過這叫喊,我看見的、我聽見的、狂熱而絕望的叫喊,受難者喊出他們勝利的信心。

  軍官的手臂放下了。空間似乎在顫動,像打雷一般。我沒有勇氣觀看了,我的眼睛盯著埃迪特·卡韋勒的驚慌的面孔。

  她也不再觀望,她的眼皮閉合。但她聽得見!在可怕的聲音的震動下,在發命令、槍響、受害者的呼喊、嘶啞的喘息、臨死的呻吟等種種聲音中,她的面孔在抽搐。出於怎樣的一種細緻的殘酷,人們延遲她的苦刑?為什麼讓她受雙倍的痛苦,在自己死去之前看到別人死亡?

  一切應當在那裡結束了。一部分的劊子手忙著處理死屍,其餘的人整隊圍著軍官向卡韋勒小姐走去。他們這樣走出我們能夠跟隨著他們的區域,從軍官命令的手勢,我知道他們列隊對著卡韋勒小姐,站在她和我們之間。

  軍官走近受害人,由一位軍隊裡的牧師伴隨著。牧師把一個十字架放在卡韋勒小姐的嘴唇上,她慢慢地輕柔地吻它。牧師接著為她祝福,她單獨地躺在那裡。霧氣重新籠罩著場面,但留她在光亮中。她的眼皮一直閉著,頭部挺直,身體僵硬。這時候,她的表情非常溫和平靜,沒有害怕得使她那高貴的面孔變形。她帶著女聖人的寧靜等待著死亡。

  這種死亡的表現方式似乎不過分殘酷和醜惡。上身倒下,前額稍向一邊偏去……但是無恥的行為發生了。那軍官在受害人身旁站起來,手握著短槍。

  他把槍口抵著她的太陽穴,這時候,霧氣展開,變為濃厚的波狀物,整個形象消失得無蹤無影。

  §四 諾埃爾·多熱魯死去的兒子

  那剛看到影片中最悲慘部分的人,會不費力就逃出窒息人的黑暗的監牢,在亮光中恢復平衡和信心。我呢,我長久頭腦麻木,沉默無語,眼睛盯著空的壁板,好像在期待著從中出現別的東西。即使是這場戲結束了,它仍使我害怕,像一場延長的惡夢,和戲劇一樣,它向我展示的十分奇特的方式也同樣使我害怕。我無法明白,我那亂糟糟的腦袋只產生一些最古怪、最不連貫的想法。

  諾埃爾·多熱魯的一個手勢讓我從麻木中擺脫出來:他把簾子在銀幕前拉上。

  這時我熱切地拉著叔叔的雙手,我對他說:「這是什麼意思?這會使人發瘋。您能提出什麼解釋麼?」

  他簡單地說:「沒有什麼解釋的。」

  「但是……但是……您把我帶到這裡來……」

  「對,是為了使你也看見,為了肯定我的眼睛沒有看錯。」

  「叔叔,是否別的景象在這同一個框子中在您前面展示出來過呢?」

  「是的,其他的景象……已經有三次了。」

  「哪些景象?您能夠說清楚麼?」

  「當然,例如我昨天所看見的。」

  「叔叔,什麼?」

  他輕輕地推一推我,沒有回答,起先是他望著我,接著,聲音很低,帶著思考過的信心說:「特拉法爾加戰役①。」

  【① 特拉法爾加是西班牙南部的一個海峽。1805 年10 月21 日納爾遜率領美國艦隊在此打敗了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並因受傷至死。】

  我懷疑他是否對我開玩笑。但是,諾埃爾·多熱魯除了很少喜歡譏諷外,在這種時候他不會捨棄習慣的嚴肅態度。他認真地說話。他的話似乎突然顯得離奇,使我大笑起來。

  「特拉法爾加!……叔叔,不要怪我……實在滑稽!……特拉法爾加戰役是1805 年發生的!」

  他再一次深深地觀察我。

  「你為什麼笑?」他說。

  「我的上帝,我笑……我笑……因為……您得承認……」

  他打斷我的話說:「維克托裡安,你笑的原因很簡單,我將簡短地向你說明。首先是,你神經質,憂慮不安,你的歡快只是一種反應。此外,這可怕場面的景象是如此,我怎麼說呢?……是如此真實,以致你不由自主認為它不是卡韋勒小姐被殺的重現而是被殺事件的本身。對麼?」

  「也許是,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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