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X的悲劇 | 上頁 下頁


  「布魯諾先生,第一眼看來可能覺得有點驚人,但這不過是因為你以二十世紀的眼光來看,而且是基於對現代生活的某種不耐煩,因此有時空錯置的獵奇樂趣罷了。」雷恩的聲音平穩如安定的眼神,然而,布魯諾卻覺得這是他所聽到的聲音中最富表情也最耐人尋味的聲音,「不過,住久了你還真的會慢慢喜歡它,就像我一樣。我的一位同行說,哈姆雷特山莊是個佈景,一個結合著這一片美麗山丘構成的大型佈景,但對我個人而言,它卻是活著的、呼吸著的、有生命的,它像是直接從古英格蘭最美好的世界中割出一塊,放置到二十世紀的紐約來……奎西!」

  駝背老者走到雷恩身邊,雷恩拍拍他那隆起的駝背,「兩位,他是奎西,我最親密的朋友,而且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他在化妝上是個絕世的天才,這四十年來,都是由他來替我化妝的。」

  奎西又向雷恩行了個禮,在這樣簡單的言詞和動作中,兩位客人清楚地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溫暖情愫,眼前這兩個古怪人物的外表雖然南轅北轍,卻有著親人般厚實的、割不斷的情感聯繫著。於是,布魯諾和薩姆心有所感地同時開口說話,雷恩的眼睛忙碌地分別看著兩人的嘴唇,一會兒,雷思原本平板無表情的臉色柔和了下來,他笑著說:「抱歉,你們得一個一個說,我的耳朵完全聾了。當然了,我一次只能看一個人的嘴唇——讀唇語是我近年來一件頗為自豪的學習成就。」

  布魯諾和薩姆慌慌張張地道了歉,兩人重新回到座位上,雷恩也從火爐前拉來一張同樣古雅的、曾祖父時代的椅子,面對兩人坐下來。薩姆注意到,雷恩極體貼地把自己的椅子擺在客人和壁爐之間,如此可擋住火光不致讓客人刺眼,因此,背光而坐的雷恩自己便隱身在巨大的陰影之中了。奎西這會兒已退了下去,薩姆偶爾往旁邊一瞥,發現這個駝背怪人動也不動,像一尊褐色怪人雕像,縮坐在最遠的牆角椅子裡。

  布魯諾清清嗓子,「薩姆和我兩人都覺得非常冒昧,這樣子來打擾雷恩先生您,想想那封電報更是不該打。當然,如果當初不是您那封石破天驚的來信,一舉幫我們解決了克拉瑪一案,今天我們說什麼也不敢如此造次。」

  「布魯諾先生,那怎麼能被稱為石破天驚,你太客氣了,」清晰而洪亮的聲音,從雷恩那宛如帝王寶座的大椅子處傳出,「我當初這麼做也並非沒有前例可援,你們應該還記得艾德加·愛倫·坡曾寫過一系列的信件給紐約本地的報紙,提供瑪莉·羅傑斯一案的破案之道。克拉瑪一案,根據我個人的分析,很容易被三件其實並不相干的事實混淆,從而妨礙了破案,不幸的是,警方正是被這三件事誤導。我想,你們今天來,是希望討論隆斯崔謀殺案吧?」

  「雷恩先生,您真是一猜就中,這正是薩姆和我……呃,當然,我們瞭解您是大忙人。」

  「不不,布魯諾先生,在如此重大的戲劇中友情客串個小小角色,我總是很樂意而且勻得出時間。」雷恩平滑如鏡的聲音開始添上一層熱力,「一直到我從舞臺上退了下來,我才開始清楚體會出,人的生活本身才真正充滿著戲劇性。舞臺畢竟是有限的,依賴的創造空間也有一定的限度,馬丘提歐對夢的評論中說,一齣戲劇中的人物『只是幼稚的兒童一種虛空不實的幻象罷了』。」這兩位上山求道的訪客完全被雷恩聲音裡的魔力所震懾住了。「但是生命本身的創造性,沒有限制也更加真實有份量,在人的情感跌落起伏如戲劇般激烈的時刻,它們也絕不會是『如空氣之虛無,比清風更飄忽』。」

  「我瞭解,」布魯諾沉沉地說,「經您一說,是的,我現在完全能瞭解了。」

  「犯罪——暴力犯罪源於人控制的激情——是人的生命這齣戲最精緻的結晶物,而其極至便是謀殺,在我這一生之中,曾經和大家族裡最傑出的兄弟姐妹同台,」……雷恩傷感地笑笑……「墨傑斯基,艾德溫·布芘,亞連·雷翰以及所有一身榮光的好演員——也演出過人為的最激情的戲劇,現在,我認為如果我有機會演出生命中真實的激情戲劇,我想我有能力貢獻出我個人的獨特才能。過去在舞臺上,我殺人無數。行兇之前,我總要為此痛苦掙扎,受盡良心嚴酷的折磨。我也演過一些內心不太高貴的角色,像哈姆雷特,然而,就像一個個小孩第一次觀看到這世界最簡單的事物,我這才明白,原來真實的世界充滿著麥克白,充滿著哈姆雷特,這是老生常談,但真實無比——

  「以往我是由大師用線操縱的,如今,我內心湧現出一股強大的動力,在這出比人為戲劇更偉大的戲劇裡,我要自己來操縱拉線,我覺得我所有的一切都搭配得如此巧妙,甚至包括我這看似不幸的身體缺憾,」……雷恩指著他的耳朵……「反而更有助於我意志的集中,我只要閉上眼睛,就馬上進入一個無聲無息的寂寂世界,因此連有形的干擾都可以除去了……」薩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似乎陷入和他一貫現實主義傾向的本性不太相符的某種情懷之中。他還眨著眼睛,心裡十分疑惑,這該不會是……薩姆有些自嘲地想……某種英雄崇拜心理吧。

  「你們必然懂得我的意思,」雷恩繼續說,「我有理解能力,我有足夠的基礎訓練,我有洞見能力,我有觀察能力,我有集中意志的能力,我也敢於宣佈我擁有推理和偵查的能力。」

  布魯諾咳了兩聲,雷恩的眼睛很快盯住布魯諾的嘴唇。「呃,雷恩先生,我怕我們這件小案子入不了您的……呵,您如此宏偉壯麗的偵探圖中,這真的只是一樁十分平凡的殺人案件……」「看起來我並未說清我的想法,」雷恩的聲音滲入了一絲笑意,「一樁頗為平凡的殺人案件?布魯諾先生。但是……說真的,您以為我尋求的是多彩多姿、不平凡的殺人案件嗎?」

  「反正,」薩姆突然插嘴,「平凡也罷多彩多姿也罷,說真的,這可真是個相當棘手的案子,布魯諾先生認為您一定會感興趣的,不知道您從報紙看到有關的報導沒有?」

  「有的,但報上說得相當不清楚,也沒什麼真正有價值的,我希望通過未經扭曲的資料來理解這樁命案。巡官,可否麻煩你從頭到尾、一絲不漏地為我詳述這樁命案。包括所有的細節以及相關的一切背景資料,不管外表看起來多麼不相干或不重要,簡單地說,請告訴我一切。」

  布魯諾和薩姆交換了一下眼色。跟著,布魯諾點點頭,薩姆則神色一緊,他那張原本就長得醜陋的臉,此刻更浮現著山雨欲來的表情。

  四面高大的牆壁漸漸模糊起來,爐火也像為了配合氣氛,自動地減弱了下來。整個哈姆雷特山莊,包括雷恩,包括所有的古物、古老的時光以及古老的這些人,在這一刻,全沉入薩姆粗濁的聲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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