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加莎·克里斯蒂 > 啤酒謀殺案 | 上頁 下頁
三九


  我把窗門關好,鎖上,走出來,把門鎖好。我覺得很不安也很困惑,每當我受驚的時候,思想就特別緩慢。

  我先是不安,接著很擔憂,最後起了戒心。我問過家人,他們全都否認進過實驗室。於是我又考慮了一下,最後決定打電話給舍弟,問問他的意見。

  菲力浦腦筋比我靈活,他看出這件事很嚴重,要我立刻過去商量。

  我出門的時候碰到威廉小姐,她是來找逃課的學生。我保證沒有看到安姬拉,她也沒到我家來。

  我想威廉小姐大概發現有什麼事不對勁,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不過我並不想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我要她到花園裡找找看,因為安姬拉很喜歡那兒的一棵蘋果樹。我自己則趕到岸邊,迅速划船到奧得柏利。

  舍弟已經在那邊等我了。

  我們沿著那天你和我一起走的那條小徑走向屋子。你知道,經過貝特利園的牆下時,免不了會聽到裡面的談話。

  由於凱若琳和安雅正在不高興,所以我沒怎麼注意他們在說些什麼。

  我當然沒聽到凱若琳說任何威脅的話。他們談論的內容是有關安姬拉的事,我猜大概是凱若琳要求安雅不要送安姬拉到學校去。安雅卻很堅持,生氣地大聲說一切都決定了,他會注意給她收拾行李。

  我們快走到貝特利園門口時,園門開了,凱若琳走出來。

  她看來很不安,心不在焉地對我笑笑,說他們剛在討論安姬拉的事。這時,愛莎從小徑那邊走過來,安雅顯然想繼續作畫,不希望被打擾,於是我們就上去了。

  菲力浦事後非常自責,怪我們沒有立即採取行動,可是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們沒有權力假定有人想要謀殺別人(而且我現在也相信,沒有人想要謀殺誰)。我們顯然應該採取一些行動,可是我還是覺得最好先仔細商量一下。我們必須採取正確的行動——有一兩次我也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弄錯。那個瓶子前一天真是滿的嗎?我不是一個對事情有絕對把握的人。記憶往往會騙人,例如說,你有時候以為某樣東西放在某處,後來才發現在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越試著回想前一天下午瓶子裡到底有多少溶液,就越不敢肯定。這可惹怒了菲力浦,他開始對我失去了耐心。

  我們一時無法繼續談下去,就約定等吃完午飯再說。(恕我直言,只要我高興,隨時都可以到奧得柏利吃午餐。)後來,安姬拉和凱若琳替我們拿啤酒來,我問安姬拉為什麼要逃課,並且告訴她威廉小姐在四處找她,她說她去曬日光浴了,而且她既然就要準備很多新衣服到學校去,又何必花時間補那條可怕的舊裙子呢?

  既然沒機會再跟菲力浦單獨談,我又急著想一個人好好沉思一下,於是就獨自走到通往貝特利園的小徑。我指給你看過,貝特利園上面的樹叢裡有塊空地,裡面有一張舊椅子。

  我就坐在那兒抽煙沉思,偶爾看看愛莎擺姿勢給安雅作畫。

  她在我印象中始終是那天的模樣,姿勢非常挺直,身上穿著黃襯衫和深藍色長褲,肩膀上披了件紅外衣保暖。

  她臉上充滿了輕快的神情,生氣蓬勃,健康而有活力,並且用愉快的聲音暢談未來的計劃。

  聽起來我好像在窺視他們似的,其實不是這樣。愛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她和安雅都知道我在那邊。她還朝我揮揮手,說安雅那天早上真是精力充沛,一點都不讓她休息。

  她全身痛得要命,都快僵硬了。

  安雅吼著說,她還沒他那麼嚴重呢,他全身都僵硬了——肌肉風濕。愛莎嘲弄他說:「可憐的老頭!」他說她就要接收一個沒用的殘廢了。

  你知道,我覺得非常吃驚,他們使得別人那麼痛苦,自己卻能若無其事地談論他們的未來,可是我又不能反駁她。她那麼年輕,那麼有自信,愛得又那麼深,而且她並不真的瞭解自己在做些什麼。她不懂得什麼是受苦,她只是孩子氣地相信,凱若琳一定沒事,她很快就會忘了這些。她什麼都看不到,只知道要安雅和自己快樂地在一起。他說我的觀念太陳腐了。她毫無疑慮,毫無不安——也沒有憐憫,可是誰又能期望一個青春綻放的年輕人有同情心呢?只有年紀大、聰明些的人才會有。

  當然,他們談的話並不多,畫家作畫的時候都不希望跟人聊天,也許每十分鐘左右愛莎會說一句話,安雅也隨口答一句,有一次她說:「我覺得你對西班牙的看法很對,我們應該先去那裡,你一定要帶我去看鬥牛,我想一定棒透了。不過我希望牛把人殺死,而不是人把牛殺死。我可以體會羅馬女人看到男人死的時候有什麼感覺。男人算不了什麼,動物才真是了不起。」

  我覺得她自己就像頭野獸一樣——年輕、原始,沒有人類的悲哀體驗和帶有懷疑的智慧。我相信愛莎還不懂得「思考」——她只知道「直覺」。但是她非常活躍——比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有活力……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活躍而有自信——仿佛站在世界的頂端。

  午餐鈴響了,我起身沿著小徑走到貝特利園門口,愛莎和我一起離開。從陰涼的樹叢走進耀眼的陽光下,我一時幾乎看不見什麼,安雅仰靠在椅子上,兩手垂著。他正在凝視那幅畫,我經常看到他這樣,所以怎麼可能想到毒藥已經發作,讓他的四肢開始僵硬了呢?

  他很痛恨厭惡疾病,從來不承認自己有任何病,我相信他一定是覺得自己被日照過度,因為症狀差不多。可是他絕對不肯開口抱怨。

  愛莎說:「他不肯去吃午飯。」

  我心裡覺得他很聰明,就說:「那就再見吧。」

  他把眼光從畫上移到我身上,他的眼神包含著一種…

  怎麼說呢…像是怨恨似的,就那樣怨恨地看著我。

  當時我當然不懂——因為每當他畫得不順利,就常常似要殺人似的。我以為就是那麼回事,他還發了一聲似是咕嚕似的聲音。

  愛莎和我都沒看出他有什麼不對,以為只是藝術家喜怒無常的通性。

  於是我們就留下他一個人,她和我有說有笑地走回屋裡。

  要是她知道再也無法看到活著的安雅,可憐的孩子……喔,也好,感謝上天她不知道,還能夠多歡笑一會兒。

  午餐時分,凱若琳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一點心不在焉,沒別的。那不是正證明她和安雅的死無關嗎?她不可能那麼會演戲。

  吃過午飯,她和家庭教師一起下去時發現了他。我迎面碰到威廉小姐走回來,她要我打電話找醫生,然後又回到凱若琳身邊。

  那個可憐的孩子——我是指愛莎——瘋狂悲傷得就跟小孩一樣,不相信命運之神會對他們做出這麼殘酷的事,凱若琳相當鎮定,是的,她相當鎮定。當然,她比愛莎能控制自已,她一點部沒有後悔的意思,只說他一定是自殺的,我們都無法相信,愛莎嚎啕大哭,指著她鼻子罵她是兇手。

  她當然可能已經想到別人會懷疑她,對,所以她的態度才會那樣。

  菲力浦堅信一定是她害死他的。

  家庭教師幫了很大的忙,她要愛莎躺下,給她服了一顆鎮定劑。警察來的時候,她又把安姬拉帶開。不錯,那個女人真有魄力。

  整件事就像夢魘一樣,警方搜索過屋子,問了一些問題。

  然後是記者,像蒼蠅似的到處飛來飛去,又用照相機哢嚓哢嚓照個不停,而且還要訪問家人。

  夢魘一樣…

  過了這麼多年,仍然是個夢魘。等你把真相告訴小卡拉之後;但願上帝幫我們忘了這一切,永遠別再想起。

  不管表面看來有多不可能——安雅一定是自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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