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加莎·克里斯蒂 > 目的地不明 | 上頁 下頁
一一


  這是一次長時間的令人困乏的駛行,一共花了四個小時。當他們到達殘廢軍人博物館時,已經午夜。使希拉裡感到快慰的是,她能夠即時領取行李坐車到她預訂了房間的旅館去。她疲倦極了,不想吃飯,只洗了個熱水澡就匆匆上床睡覺了。

  到卡薩布蘭卡的班機原訂於翌晨十點半鐘從奧利機場起飛,但當他們到達奧利機場時,那兒卻是一片混亂。在歐洲的許多地方飛機都已停飛,來往的乘客都被耽誤了。

  啟程服務台的那個不斷被人打擾的辦事員聳聳肩說:

  「夫人,您不能坐這趟您已預訂了機票的班機走了。班機時間表全都得改變。如果夫人能坐在這裡等一會,那末一切都能安排妥善。」

  最後,人們叫喚她並告訴她說,在去達卡的飛機上還有一個座位,這趟班機通常在卡薩布蘭卡是不著陸的,但這次卻要在那裡著陸。

  「夫人,您坐這趟較晚的班機,只耽誤三小時。」

  希拉裡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同意了。那個辦事員似乎覺得有點意外,但卻因希拉裡的這種態度而感到十分高興。

  「夫人,您想像不到今天早晨我碰到了多少困難,」他說,「那些乘客先生們是多麼不講理啊。霧又不是我製造的!霧當然會引起混亂!可是我們應當心平氣和地適應新的情況。也就是我說的,不管改變旅行計劃是怎樣令人不愉快,我們也應當泰然處之。夫人,耽擱一小時,兩小時或三小時,那有什麼要緊呢?只要能到達卡薩布蘭卡,究竟坐哪一架飛機,那有什麼關係呢?」

  然而,在那一天究竟坐哪一架飛機到達卡薩布蘭卡卻關係重大,這是那個矮小的法國人在說上面那番話時所不知道的。因為,當希拉裡終於到達卡薩布蘭卡並且從飛機上下到陽光燦爛的廣場時,一個推著滿滿一車行李從她身邊走過的搬運工人對她說:

  「夫人,您真幸運。您沒有坐上那架飛機,也就是到卡薩布蘭卡的正常班機。」

  希拉裡說:「怎麼,出什麼事了嗎?」

  那個搬運工人神情緊張地向四周看了看,最後,他終於不能保守秘密了。他向希拉裡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

  「多可怕的事啊!那架飛機著陸時墜毀了。駕駛員和領航員死了,絕大多數乘客也死了。還活著的四五個人已送進了醫院。其中有幾個傷勢還很嚴重。」

  希拉裡聽完這些話的第一個反應是無端的憤怒。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這樣想:「我為什麼不坐那一架飛機呢?要是我坐那架飛機,那就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一定已經死了,已經擺脫一切了。什麼傷心痛苦的事都沒有了。那架飛機上的人們希望活下去。我呢,卻不想活下去。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啊?」

  她通過了海關檢查(十分草率馬虎),就帶著行李坐車到旅館去了。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太陽正要下落。清新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這正好是她到達這裡以前所想像的一切。現在她已經到了。她已經離開了迷霧、寒冷和黑暗的倫敦。她已經把悲哀、猶豫不決和痛苦留下了。這裡有熙熙攘攘的生活,色彩和陽光。

  她走進自己住的臥室,拉開窗簾,向大街上張望。是的,這裡的一切都和她曾經想像的一樣。希拉裡慢慢地轉過身來,離開窗子到床的一側坐下。逃了,逃了!這是自從離開英國以來,在她腦中不斷鳴響著的一個聲音。逃開了,逃開了。而現在,她帶著可怕的、受傷的冷酷心情知道,她是逃不開的。

  這裡的一切都和倫敦完全一樣。她,希拉裡·克雷文也仍然和以前一樣。她想逃脫希拉裡·克雷文,而希拉裡·克雷文在摩洛哥還是希拉裡·克雷文,和倫敦的希拉裡·克雷文一樣。她小聲對自己說:

  「我多麼傻呀,我是怎樣的一個傻瓜啊!為什麼我要那樣想:只要我離開英國,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感情呢?」

  布倫達的墳墓,那個淒涼的小土堆,還在英國,而奈傑爾會很快地在英國娶一個新的妻子。為什麼她曾認為,這兩件事在這裡對於她是無關緊要呢?這只不過是妄想而已。就是那麼回事!好啦!這一切現在都過去啦。現在她必須正視現實,正視她自己還存在這個現實,正視什麼事她能忍受,什麼事她不能忍受這個現實。希拉裡想,人對痛苦是能夠忍受的,如果還存在著忍受的理由。她已經忍受了長期的病痛,已經忍受了奈傑爾的背叛,以及這種背叛發生後的殘酷、野蠻的環境。這一切痛苦的事她都已經忍受了,因為布倫達還活著。接著,為搶救布倫達的生命進行了長期的、緩慢的戰鬥,那個戰鬥輸了,失敗了……現在,再沒有什麼值得繼續生活下去的東西了。這一點,她到了摩洛哥才認識清楚。在倫敦有一種古裡古怪的混亂感覺,以為只要她能夠到別的地方去,她就能夠把留下的東西忘掉而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因此,她就訂購了來這個地方旅行的飛機票。這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她想到過去,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一個有許多她如此喜愛的美麗事物的地方。陽光、純淨的空氣,新人和新事物。她曾想,在這裡事物完全不同。然而,事物並沒有什麼不同。事物還是一樣。事實是十分簡單而不能逃避的,她,希拉裡·克雷文再沒有繼續活下去的願望了。事情就是那樣簡單。

  要是霧沒有從中作梗,要是她乘坐了那架她預訂了機票的飛機,也許問題現在早已解決了。現在她可能已經躺在某一個法國官方的公墓裡,肉體摔得殘缺不全了,但精神卻得到了安寧,擺脫了痛苦。當然,這樣的結局現在還可以達到,但這需要費一點事。

  要是她當時隨身帶著安眠藥,事情將十分好辦。她記得她曾經怎樣問過格雷醫生以及格雷醫生回答她的問題時臉上那種頗為奇怪的表情。

  「最好不吃安眠藥。最好學會自然而然地入睡。開始可能很困難,但終究會睡著的。」

  哦,格雷醫生臉上那種古怪表情,當時他是否已經知道或懷疑她會走這一步?哦,那不應當很困難。她毅然地站起來。她要到藥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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