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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我抽出這封送過來的信,把信拆開,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幅剪報——也不是新剪下來的,很舊,而且揉得很皺了。我凝望著這上面,是一條街上的照片。我認出這條街了,背景上有一幢相當宏偉的建築物。這是漢堡的一條街,有些人正走向攝影的人——正前面有兩個人手挽手,就是葛莉娜和我嘛。原來厲安德已經知道了,他一直就曉得我早已認識葛莉娜了。一定有人在什麼時候把這個寄給他,或許並沒有什麼兇狠的打算,或許只為了逗樂子,認出葛莉娜小姐在漢堡街上散步。他知道我認識葛莉娜,我也記起來了,他是多麼特意地問我是不是遇見過葛莉娜小姐。當然,我加以否認,但是他知道我在說謊,這一定使他開始猜疑起我來。

  我突然害怕起厲安德來了,當然,他沒法兒猜疑我殺死了愛麗,但他猜疑有事,或許已經猜疑到那上面去。

  「看吧,」我對葛莉娜說:「他知道我們彼此認識了,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我一向痛恨那只老狐狸,而他一向也痛恨你,」我說:「他現在知道我們要結婚時,就會猜疑了。」厲安德必定已經猜疑到葛莉娜會和我結婚,他猜疑我們彼此認識,或許還會猜疑到我們以前是情人。

  「美克,你別那麼像只驚慌萬狀的小兔子好不好?不錯,我就是要這麼說——驚慌萬狀的小兔子。我欣賞你,一向都欣賞你,可是現在你卻六神無主了,對每一個人都害怕。」

  「別對我說這種話!」

  「這個,這是實話呀。」

  「此夜綿綿無盡期啊!」

  我想不到說些別的話,依然還在琢磨這是什麼意思。此夜綿綿無盡期,那也就是說漆黑一片了,意味著我在那裡看不到什麼,只能見到死人,但是我雖然活著,死人卻見不到我。他們沒法兒見到我,因為我實際上不在那裡,愛愛麗的那個男人並不真正在那裡,他會自作自受,進入了無盡期的黑夜,我把頭向地面低下去。

  「此夜綿綿無盡期呵。」我又說了。

  「別說那些了,」葛莉娜厲聲尖叫起來:「站起來!美克,做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吧,不要信這種荒唐的迷信觀念。」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說:「我已經把命賣給『吉卜賽莊』了,不是嗎?『吉卜賽莊』決不安全,對任何人都決不安全。對愛麗不安全,對我不安全,或許對你也不安全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站了起來,向她走過去,我愛她。是的,我依然要以一股子最後的強烈情欲來愛她。可是愛、恨、欲——它們不都是一樣東西嗎?三而—一而三呵,我從來不可能恨愛麗,但是我恨葛莉娜,越恨越高興,全心全意的恨,甚至是一種一湧而起的歡欣願望——我沒法兒等到用安全的辦法了,也不要等那些辦法,我走到了她面前。

  「你這個臭婊子!」我說:「你這個可恨可愛金頭髮的婊子,葛莉娜,你難逃一命了,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你懂嗎?我已經知道殺人——我要殺人。愛麗那天騎了馬出去死時,我好興奮,因為把她殺死,使我那天整個上午都好快樂,但是我從來沒有象現在一樣這麼接近殺人。這回不同了,除開有人在早飯時吞了顆藥丸而會死,和把個老太婆推下坑以外,我要知道得更多一點,我要用自己的手來。」

  這時,葛莉娜害怕了,自從我們在漢堡邂逅的那天起,我就裝病扮症,拋職棄業,和她在一起,我已經屬￿她了。是的,自從那時候起,我的肉體和靈魂都已經歸屬了她。現在,我不屬￿她了,我就是我。我進入了另外一種王國,要到我夢寐以求的一個王國裡去。

  她害怕了,我最愛見到她怕,兩隻手勒在她脖子上使勁兒。不錯,即令現在我坐在這裡,把自己這一生都寫下來時(這件事我得告訴你,做起來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要寫到自己的一切一切,經歷啦,感受啦,思想啦,如何欺騙每一個人啦--不錯,寫起來真是過癮。不錯,我殺死葛莉娜時,真是極其快樂……

  24

  那件事情以後,說真格兒的,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意思是說,事情已經到了最高潮。我想,人家忘記了不可能會有更精彩的事情在後面——你已經都寫過了呀。我在那裡坐了好久一陣,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一下子全都來了。他們不可能一直都在那裡,因為那樣他們就不會讓我殺死葛莉娜了。我記得頭一個在場的是「天老爺」,我不是指天上的神,我搞糊塗了,指的是費上校。我一向很喜歡他,他對我也很好。我想,在某些方面他真倒是有點兒象「天老爺」——我的意思是說,天老爺如果是人,而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話——就在九天雲外的地方。他人很公道——非常公正、非常仁慈。他照料很多事情很多人,想為大家竭盡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他對我的認識有多少,只記得那天早晨在拍賣場的房間裡,說我是「樂極」時,望著我的奇怪神色,我奇怪那天他為什麼湊巧想到我「樂極生悲」了呢?

  然後我們又在一處,地面上小小一堆蓬亂的愛麗騎馬裝……我不知道他當時就知道了,或者有種想法,多多少少那件案子與我有關。

  剛才我說過,葛莉娜死了以後,我就坐在椅子裡,直直地望著自己的香檳酒杯,杯中已經空了,每一件事都是非常空虛——的的確確,非常空虛,只有一盞燈是我們開的,葛莉娜和我,可是燈在角落裡,光也不太亮。而太陽——我想太陽老早就已經下去了。我坐著心裡在想,悶悶沉沉地想,下一步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我想,後來人就來了,或許很多人一起來,如果是的話,他們悄悄地的來;要不然就是我沒有聽見,或者看見任何人。

  或許桑托尼也在那裡吧,他會告訴我該怎麼辦的。桑托尼死了呵。他走了另外一條路到我的路上去了,所以他也幫不上什麼忙了,說實在話,沒有一個人幫得了忙。

  過了一陣子以後,我見到了肖大夫,他太安靜了,起先我幾乎不知道他就在場;他坐的地方高我很近,是在等什麼吧,經過一會兒,我這才想起,他在等我說話呢,我便向他說:

  「我回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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