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推理 > 江戶川亂步 | 上頁 下頁 | |
墓中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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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顆鑽石 春日的午後,溫暖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叢,斑駁地落在大牟田子爵家府評的西式客廳裡,大牟田敏清子爵的遺孀瑙璃子慵懶地靠在沙發上,她是位鮮花般的美人,陪伴在旁的是已故子爵的好友川村義雄先生。 漂亮的子爵府位於九州S市的風景秀麗的小山上,從府邸明亮的大客廳的陽臺上,可以俯瞰S市那美麗的港口。川村義雄坐在嬌豔的瑙璃子旁邊,悠閒地翻閱當地的報紙,那是九州最大的一家報紙,在社會版上醒目地刊登了如下的報道: 「最後,有個頗值得稱羨的成功美談,其主人公是原S市諸侯大牟田子爵家的親戚裡見重之先生。裡見先生于二十年前隻身前往南美,因消息中斷,被認為客死異鄉。實際上,他經歷了種種艱難困苦,發了巨財。如今,裡見先生為歡度餘生,將攜巨財歸來。為此,社交界的各位不論相識與否均舉雙手,歡迎這位大成功者。」 川村義雄頗感興趣地將手裡的報紙遞給緊挨著他的瑙璃子,問:「你可認識這位裡見重之先生?」 瑙璃子接過報紙,很快瞄了幾眼說:「不,不認識,我丈夫生前從未提起過他。」 川村略感失望地說:「哦,是嗎?那可太遺憾了。」 S市的S飯店,是S市內最豪華的飯店,其中的談話室是S市上流紳士組織俱樂部的聚會場所,俱樂部的成員們傍晚來到這裡,打打檯球,玩玩撲克,下下圍棋,或者抽煙聊天。 川村義雄由於最近好運連連,獲得了子爵夫人的芳心,打扮得時髦得體,因而得以常常出現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場合。 那天傍晚,川村正在S飯店的談話間翻看雜誌,不遠處兩位紳士的談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認識大牟田子爵吧,他不是這個俱樂部的常客嗎?」 問話的是一個看上去約莫七十多歲的白髮紳士,衣著考究,架著一副金邊墨鏡。 「噢,大牟田先生在兩個多月前去世了,一場飛來橫禍呀。」一個富商模樣的人答道。 「什麼?已經去世了?」白髮老者好像很吃驚。 「是啊,您剛回日本,有所不知呀。他從地獄岩上摔下來,現已被安葬在他家的墓室——諸侯老爺墓裡了。」 「哦,是嗎?那太遺憾了。我同大牟田子爵在童年的時候就熟識了。本來我還很高興地想同他會面的,可是……」 聽到這裡,川村想起幾天前在報上看到的那條消息,他放下手中的雜誌,朝白髮老者轉過身來:「對不起,說起大牟田子爵,還是讓我來告訴您吧。我是同子爵親如兄弟的川村義雄。」 「是嗎?我叫裡見重之,二十年來都不在日本生活,昨天才回到此地。我和大牟田敏清是親戚,跟他父親交往很深。」白髮老者不慌不忙地回答。 「哦,是裡見先生,久仰久仰,老早就盼著您光臨。要是轉告子爵夫人,她也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為我和瑙璃子經常談起你。」 「哦,瑙璃子是?」 「喔,你不知道也難怪。瑙璃子是已故子爵的夫人,堪稱本地社交界的女王,既年輕又漂亮。」 「哦,是嗎?大車田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夫人?我一定前去拜見,也好同她談談故人的事嘛。」 「怎麼樣,到子爵府拜訪一次吧?我陪你去,瑙璃子夫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雖很想去拜訪,可是由於旅途勞累,且長年居住在外,還沒有做好拜見夫人的準備,拜訪就推遲兩三天吧。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想勞駕您,可以嗎?」 「您儘管吩咐。」 「不,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我在那邊買了點鑽石,本想作為見面禮送給大牟田的,既然他已經去世,那就把它送給夫人吧,因為大牟田要是還健在,鑽石也終於會成為夫人的裝飾品的。我冒昧地想請您將那些鑽石呈獻給夫人,您看怎樣?」 「哦,我很高興這種事您能讓我效勞。能看到喜愛鑽石的瑙璃子的笑臉,我何樂而不為呢?」川村一聽說鑽石,喜得兩眼眯成一條縫。 「那麼,請跟我來吧。」裡見先生微笑著,態度親切和藹。 川村跟裡見先生來到了他的房間,那是S飯店最豪華的套間之一。裡見先生取出一隻小盒子交給川村。 川村瞪大眼睛問:「可以看看嗎?」 「行啊,請看看吧,實在是拿不出手的東西。」 老裡見的話音未落,川村已經打開了盒蓋,一看見裡面的鑽石,便連聲驚歎:「這麼大的鑽石!都是送給瑙璃子的?」 「是的,請您轉告她,冒昧相送,謹祈鑒諒。」 川村心裡又驚又喜,緊緊地抱著鑽石盒子,離開了S飯店。 第二章 兩件可怕的東西 川村再次見到裡見先生已是一個禮拜以後了。一見面川村猶如老朋友似的親熱地問:「啊,您上哪兒去了?我來看過您幾次了呢。」 白髮的裡見先生臉上仍架著那副大墨鏡,他微笑著說:「實在對不住,我因有些私事到Y溫泉去了幾天。」 「是啊?那可是個美妙的地方。」 「是的,非常美妙。」裡見表示贊同。 「對了,夫人對您的禮物大為歡喜。她叫我叫您說,這幾天一定來拜訪您。請多多關照。另外,夫人還一再讓我轉告您,請您光臨作客。怎麼樣,到大牟田家去一次吧?」 白頭發的裡見先生搖了搖頭,說道:「不,過些日子再去拜訪吧。我雖懷念敏清,同瑙璃子夫人卻素不相識;而且,我這般年紀還奇怪地愛面子,不太喜歡同婦女打交道。她越美,我越會發窘;不過,就是禮節性的,我也要去拜訪一次。請轉告她。再過些日子吧。」 川村仍不放棄努力,起勁地說道:「那太遺憾了;不過,要是您能見瑙璃子一眼,那麼您雖是個白髮老翁,也准會相見恨晚的;而且,儘管您要推遲訪問,看來夫人也會來的,來讓您大吃一驚。」 「哦,她是那麼美嗎?」裡見似乎很有興趣。 川村有些忘乎所以,得意地說:「故世的大牟田君常誇她是日本的絕代美人。我也認為是那樣的,有生以來還未見過那樣的女性哩,容貌漂亮那是不是說的;從說話的聲音。舉止以及靈活的社交手腕,都無可非議,真像她的名字一樣,是個瑙璃般的美人。」 「那可危險啊。那樣漂亮的孤孀在社交界抛頭露面,確實十分危險哪。」 「不,這一點請放心,有我這個故子爵的密友跟著,雖然我能力有限,夫人的一切都由我護衛。貞潔的夫人是不會經不起那些誘惑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有您這樣一位傑出的保護者,我就放心了。不,與其說是保護者,我看你做夫人的丈夫也是當之無愧的。哈哈哈哈哈,喲,這可有點兒失禮了。」裡見先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哈哈哈哈哈,我……不過,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從心裡愛著瑙璃子。不,或許說尊敬她更合適些。為了保護夫人,縱使要像昔日的騎士那樣賭上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哈哈哈哈哈。」 瑙璃子坐在她臥室裡寬大的梳粧檯前,邊把玩那五粒亮晶晶的鑽石,邊問陪在一旁的川村:「裡見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什麼時候來拜訪我?」 川村走到她的背後,雙手摟在瑙璃子圓潤的肩,說:「啊,裡見先生嘛,他可是個好人哩,他的財富也著實叫人驚歎。」 「那麼,我去拜訪他吧,作為禮節,我也應去對他表示謝意的。」 這天晚上,在川村的陪伴下,瑙璃子來到S飯店,走進裡見先生套房客廳。瑙璃子目不斜視,僅憑女性的直覺,已感知這客廳的豪華奢侈。她身穿美麗的和服,那上面是嬌嫩的花卉的圖案;頭上、指上佩戴著耀眼的鑽石。臉上化著淡妝,散發出撲鼻的芳香;飽滿、小巧的嘴唇上抹著口紅。裡見先生從房間裡走出來迎接他們,出現在瑙璃子面前的是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不知何故臉上戴了一副金邊大墨鏡。瑙璃子對裡見先生一見她之下震顫的模樣很滿意,令她想起已故的丈夫和情夫川村對自己的迷戀,瑙璃子在心裡微笑了。 川村急忙為他們作了介紹,瑙璃子斯斯文文地向裡見先生問候,裡見先生才大夢初醒般地請他們隨意地坐下。 三個各隨己意,一邊呷著茶,一邊海闊天空地談了起來。不知為什麼,瑙璃子與裡見先生一見之下,便說出了許多心裡話,也許是那五顆鑽石的作用吧? 瑙璃子說,由於自己沒能為已故的子爵生下子嗣,按照親屬會議商定的結果,就要搬出大牟田府,住到別邸去。 「您是子爵家的遠親,您覺得他們這樣對我公平嗎?」 裡見先生完全像個紳士般地安慰她說:「哦,您不用煩惱,您是那麼的美麗,將來一定會很幸福的。我若有機會能為夫人效勞,那將不勝榮幸之至。」 瑙璃子微微皺起的眉頭放鬆了,鮮花般的笑容重又回到她迷人的臉上。大家閒談了一會兒,裡見先生站起身來,說:「失陪了,我去一下洗手間。」走了出去。 川村悄悄坐到瑙璃子的沙發上,偎近她,握住了她的手。 「別這樣,裡見先生要回來了。」瑙璃子嬌嗔地嘟噥道。 「哎,沒關係。裡見先生也略有所知了。他還說我們是般配的夫妻哩。」川村嬉皮笑臉地說。 突然,屋裡變得一團漆黑。 「唉呀!」瑙璃子輕輕地叫了一聲。 「好像是停電了。」川村說道。 黑暗中,兩個模模糊糊的東西隱約顯現出來,接著慢慢變成了可怕的形狀。在黑暗的空間,兩隻眼睛,兩隻分別有半領榻榻米那樣大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怒視著他們。這雙眼睛決不是初次見到,哦,對了,是死去的大牟田敏清的眼睛,被放大千百倍,此刻正在黑暗中對著他們怒目而視。 瑙璃子一聲驚叫,緊緊地抱住了川村,而川村強忍著,望著巨眼,腋下、額上冷汗直淌。 電燈突然亮了,裡見先生推門回到了客廳。 「唉呀,怎麼回事?」 瑙璃子和川村像是見到了幽靈,茫然的眼睛怯生生地四下環顧著屋內,額頭上掛著汗珠,嘴唇發幹,面無人色。 「哦,沒什麼。突然黑了下來,受了點驚。」川村辯解似地說著,悄悄舔了舔嘴唇。 五天之後,裡見發出了這樣的請貼,邀請兩位客人到飯店聚會: 老夫今在郊外購得到別墅一座,擬於15日為此設宴。如能光臨,不勝 欣喜。請于當日午後1時到S飯店,由老夫陪同乘車前往別墅。 按照請帖準時前來聚會的客人是川村義雄、大牟田瑙璃子。 人一到齊,他們便坐上當時S市還很罕見的一輛汽車,前往目的地。 「我們好像還沒問過那座別墅的所在地呢。真奇怪,裡見先生好像故意瞞著我們似的?」汽車駛出市街的時候,川村忽然注意到這一點,不解地問道。 「想讓你們大吃一驚啊!哈哈哈哈哈。」裡見好像很滑稽地笑了起來。 突然,川村發瘋地叫道:「唉呀!這條路不是往Y溫泉去的嗎?這麼說別墅是在Y溫泉附近買的?」 「猜得很對,正是這樣。我的新別墅位於Y溫泉的盡頭。」 聽了裡見的回答,川村和瑙璃子不安地對視了一眼。之後,兩人都緘口不語,臉色好像也不太好。 「喏,諸位,我買的房子就是這兒。」 汽車停下的地方,正是大牟田家小別墅的房前。 客廳從隔扇到榻榻米全變了樣,佈置得煥然一新。 裡見先生動情地對瑙璃子說:「夫人,聽說大牟田家的別墅要拍賣了,我不忍心它落入別人的手中,就把它買下了。事先沒有告訴夫人實情,想來夫人不會介意吧?」 「哪兒的話。裡見先生,真是奇緣呐。我曾在這兒養過一段時間的病。」瑙璃子的臉色慢慢地恢復過來,顯得應對坦然從容。 「哦,夫人身體欠佳嗎?」裡見先生很關心瑙璃子的健康。 「是啊,那時先夫得了傷寒,住了三個月的醫院。他病好之後大約兩個月,我也跟著生了場怪病,就在這別墅裡養了幾個月才痊癒的。」 說著話,裡見先生帶著他們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所有的房間都同瑙璃子來洗溫泉的時候大不一樣了。只留一間陰鬱的房間絲毫沒有改變,那就是瑙璃子住過的病房。 在這間房裡,川村首先驚愕地盯著地板上的一件東西。難怪他那樣盯著,那兒放著一隻與這間古色古香的房間不相稱的新桐木箱。 「那是什麼?既不是茶具,也不是木偶箱,好像是有些來由的呢。」 「來由?這樣東西有著十分可怕的來由哩。」裡見陰鬱地說道,「我一買下了這所房子,就派人重新收拾房間和花園。我的傭人在整理庭院時,想把那棵楓樹移栽一下。在挖樹根的時候,發現了這件觸目驚心的東西——一個剛生下來的嬰兒的屍體裝在小木箱裡埋在那兒。可能是什麼人溜進這座空別墅生下了死嬰;或者是不能使之生存的私生子,一生下來就馬上被親生父母殺死了。」 昏暗的室內,兩張慘白的面孔宛如陰魂一般。 「那,孩子呢?孩子呢?」沉不住氣的川村聲音淒然顫抖。 「事情可玄乎了。那個嬰兒簡直像剛生下的一樣,一點兒也沒有腐爛,仍以死時那副姿態睡在箱子裡。真是固執啊!可能那是小東西要生存的陰魂吧?不,恐怕是受姦夫淫婦欺騙的丈夫那顆仇恨的心所致吧?」 「那,那孩子吧,那孩子呢?」川村心不在焉地重複著同樣的話。 「請看,在這兒。」裡見快步走進屋裡,掀開那只桐木箱的蓋子,從裡面取出一隻大玻璃瓶,放在他們面前。 這當兒,突然「啊」的一聲尖叫,面如死灰的瑙璃子閉上眼,倒在川村的懷裡。瑙璃子嚇得竭盡最後一點氣力,昏迷過去了。 玻璃瓶裡,一個渾身皺巴巴、灰乎乎的嬰兒四肢彎曲,翻著白眼,一動不動地瞪著這邊。 第三章 白髮新郎 第二天,瑙璃子正想著心事的時候,傭人說裡見重之先生來拜訪。進來後,他向她恭恭敬敬地道歉說:「昨天實在抱歉。因為發現了奇怪的玩藝兒,我覺得稀奇,竟老大無成,得意忘形地如同演戲一般,讓您受驚了。要是光隨便說說,不請您看那個嬰兒的屍體就好了。真是對不起。」 瑙璃子臉色蒼白,眼睛不安地溜溜瞅瞅的。聽了他的道歉,辯解似的答道:「不,是我打擾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見到嬰兒的屍體就嚇昏了,男人們一定要笑話吧?我實在是太怯弱了。」 瑙璃子的眼光迷惘溫順,那是一種要讓男人憐惜動心的眼光,同時她的臉上卻慢慢綻開了微微的笑容,瑙璃子知道自己笑臉的魅力。裡見先生看著這可愛的笑臉,如遭電擊。瑙璃子一見之下,心中卻突然有些惶惑,裡見先生又一次令她想起了她已死的丈夫大牟田敏清。 幸虧裡見先生很快恢復了理智:「啊,夫人,真對不起,我又走神了。上了年紀的人常常會這樣,夫人您可別介意啊。」 瑙璃子眼中的不安也一閃而過,說道:「請別這麼說啊,裡見先生雖然頭髮全白了,可心卻很年輕。」 裡見哈哈笑道:「哦,是嗎?夫人,您可真是個好人啊。那麼,我就告辭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見先生和瑙璃子互相拜訪,交往越來越親密,美人瑙璃子向他訴說心裡對川村的不滿。當然,瑙璃子哪怕是在數落川村時候的口吻也是嬌滴滴的,宛若裡見又是一個令她刻骨銘心的心愛男人。 那個晚上,瑙璃子在他的面前,居然哭了起來。 「我太高興了。我雖覺得配不上您,可是常常夢見您,夢見您那粗壯有力的胳膊緊抱著我。」她一面說,一面像曾經對川村做過的那樣,仰起掛著淚珠的臉蛋兒,半開的嘴唇顫抖著向他的臉上靠近。 裡見先生熱吻著她那灼熱、顫抖的嘴,動作溫柔、迷亂。過了一會,裡見先生好像下定決心似的悄然挪開嘴唇,道出了關鍵的話:「我可以向您提出結婚請求嗎?」 瑙璃子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深深地點了點頭。她那雙纖纖小手滿帶著傾慕之情,緊緊地握住裡見的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 經過瑙璃子的同意,裡見先生開始在S市的社交圈裡散佈自己快要結婚的消息。白髮富翁快要結婚了。人們先是驚得目瞪口呆,接著是熱烈的掌聲,並且四下裡響起好奇的叫喊聲:「那位幸運的新娘是哪兒的?快,快告訴我們。」 在說出新娘的名字之前,裡見瞅著坐在對面的川村。川村驚慌地隨巴著眼睛,大概是精神作用,臉色微微發白。 「我的未婚妻不是處女,但是,她比任何處女都純潔,比任何處女都高尚,比任何處女都美麗。這樣一說,諸位就猜到了吧?雖說S市範圍廣大,但除了我的未婚妻,卻再沒有第二個那樣的女人了。」 裡見先生的演說很精彩。那些社交界的頭面人物都一言不發。 「是的,正如諸位所料,她就是子爵大牟田敏清的妙齡遺孀瑙璃子。我回到這座城市以來,同瑙璃子進行著純潔的交往。隨著同她的交往,她的天真不知不覺地使討厭女性的我幡然改變了觀點。我們已取得了大牟田家的諒解,擬於本月二十一日舉行婚禮,目下正為喜事加緊籌備……」 川村的臉色起初由於吃驚和恐怖而蒼白,接著由於滿腔怒火而漲得通紅,最後由於無限的痛苦而變成了豬肝色。 川村雙目灼灼,像要把裡見吞下去似的瞪著裡見,而裡見先生呢?卻截然相反,他快活地微笑著,死盯盯地瞅著川村。 川村微微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卻激動得說不出來;然而,他終於開口了:「裡見先生,你剛才說的不是開玩笑吧?」 「玩笑?哈哈哈。」裡見大笑起來,「你說什麼呀?開玩笑能說這種事嗎?」 「那麼……」川村惱恨得渾身直顫。 「嗯!」裡見仍舊笑嘻嘻地、落落大方地說。 川村不答話,緊咬著嘴唇猛然站了起來,左右看了看,接著抓起面前的酒杯,像瘋子一樣突然朝裡見扔了過去。 「你這個騙子!」川村像野獸一樣吼叫著,兩眼圓瞪著裡見,猛地跳起,朝裡見撲了過去。 「幹什麼?你瘋了?」 大概是受到周圍的叱責,川村也覺得難為情了,沒有再動野蠻;可他心中憤怒至極,發紫的臉像塊石頭似的一動不動地對著裡見先生。 裡見先生似乎非常欣賞川村的憤怒,他愉快地笑著說:「川村君好像誤會了。怎麼回事?川村君,你這樣做是恩將仇報啊!是不是對我有什麼不滿?若是那樣,等以後細聽你說,好嗎?現在別胡鬧。」 然而,川村仍像塊石頭似的木然不動,在異樣的沉默中,他們又奇怪地互相瞪視著。不一會,川村忽然轉過身,把椅子碰得嘩啦啦地直響,快步朝門口跑去。 「川村君,有事請到Y溫泉別墅,今天晚上我住那兒。」 裡見在離去的川村的背後喊道,川村聽到了,可是卻頭也不回,像個啞巴似的默默地消失在門處。 第四章 陷阱 由於遭受精神上的打擊,當晚10點過後,可憐的川村連腳跟還沒站穩,就匆匆趕到了Y溫泉別墅。 平素是個美男子的川村,此刻因為心懷邪念,容貌大大地變了樣,簡直像個魔鬼。他緊握著口袋裡的匕首,渾身哆哆嗦嗦地等著。這時候,進去通報的裡見的跟班回來了,和氣地說道:「請跟我說。」 川村默默地跟在後頭。走過兩三間屋子,到了內客廳的套廊,跟班將院內穿的木展擺在放鞋的石板上,指著漆黑的院子說:「就是那兒。」 那兒赫然聳立著一座在黑暗中隱隱發白、有兩層樓高的四方形磚建築物。 「那兒是?」川村不解地問。 「主人在新近建成的殿堂裡等您,好像要讓您看什麼東西。」 打開門走進建築物內一看,只見中央是紅磚砌的正殿,約有三平方米;正殿周圍是一圈昏暗的走廊,有兩米寬。就是說,這是一種大盒子裡裝著小盒子式的構造。 正殿的正面,紅磚牆上安裝了一扇灰漆鐵門。跟班打開那扇鐵門,招呼川村道:「主人在這裡面。」 「喂,你瞧,沒人呀。裡見先生,裡見先生在哪兒?」川村驚惶地喊叫,鐵門砰的一聲從外邊關上了,還聽到嘩啦嘩啦上鎖的聲音。他被巧妙地關閉在三平方米大小的磚房裡了。 「喂,怎麼回事?快把裡見先生叫來。」 川村所看到的正殿非常意外地一點兒都不像個殿堂。 突然,眼前的黑暗中什麼東西模模糊糊地在蠕動。是黑暗的錯覺?不不,不是錯覺。那東西慢慢地顯現成可怕的形狀。啊,是那東西! 兩隻直徑有三尺左右的眼睛在黑暗中赫然顯現,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那是忘也忘不掉的大牟田敏清那雙仇恨的眼睛。 「喂,川村君,你在幹什麼呐?」裡見從視孔對裡面喊。第一遍他沒聽到,又喊了兩三遍。川村驚愕地止住狂態,回頭望著這邊。 「是我呀,裡見啊。」 「啊,你!你這混蛋竟背叛了我。快,把這窗戶打開。你這個騙子、竊賊!」 「哈哈哈哈哈,川村君,嗯,冷靜點兒。在你也許是要來殺我的;可是在我卻只是履行以往的諾言。忘了嗎?喏,我說過要讓你看看我一件十分珍貴的東西。就在那只黑箱子裡面,打開來看看,裡面裝著一尊多麼珍貴的東西!」 於是川村嚷道:「這是讓人看東西的禮節嗎?現在我們有更重大的問題。你把這兒打開。哎,你開不開?」 「要是打開了,你會撲上來揪住我吧?嗯,再在裡面冷靜一會兒。東西你不能不看。你必須看。你有責任要看。犯下的罪必須贖回!」 對這番奇怪的話,川村忽然感到摸不著頭腦。他略微平靜了點兒,恢復了判斷能力,接著一聲不響地走近黑箱子,手按在向兩邊開啟的箱蓋上;可是,他猶豫了。像預感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他磨磨蹭蹭地遲遲不肯打開。 「哎,打開呀,到這會兒還猶豫什麼?那裡面的東西在焦急地等待著你呢。」 催促之下,他終於打開了箱蓋。 一打開箱蓋,他「啊」的大叫一聲,眼看著面無人色,嚇得嘴唇直抖。 「看一看可憐的私生子吧!親手勒死親生孩子的父親是誰?川村君,現在殘忍的父親受到懲罰的時候到了。該向你報仇了。你要明白,這是被你勒死的嬰兒的仇,是被你偷去老婆的丈夫的仇。」 他驚愕地盯著視孔中裡見的臉,發瘋地叫道:「不,不,沒有的事!有什麼根據能證明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就是你背著大牟田,讓瑙璃子在這座別墅的內客廳裡生下來的那個私生子。你用那雙手,瞧,就是那雙手,用那雙手勒死了剛剛生下來的嬰兒,勒死後又把屍體埋在這個院子裡。這些你都忘記了?」 復仇的快感使裡見心中發癢,一句一句地朝川村的要害逼近。 川村雙手揪著頭髮,拼命地折騰,想從噩夢中醒來;然而,並不是夢,豈有醒來之理? 「讓我看看臉。來,讓我看看你的臉。我好像瘋了。」 「要想看我的臉,可以到這兒來,從這個視孔裡看。」 隨著裡見的聲音,川村踉踉蹌蹌地挨近視孔,從那兒露出眼睛看裡見的臉。兩人的臉相隔不到五寸的距離。川村對著裡見的臉凝視良久,不一會兒失望地叫道:「不,我還是毫無印象。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 「別忙。川村君,我的聲音你不至於不記得吧?」裡見改用過去大車田敏清那充滿朝氣的聲音說道。 相距五寸的川村臉上頓時冒起了雞皮疙瘩,眼睛旋即失去了光澤,像個白癡一樣木然呆立。 「喂,川村君,即使我的聲音你不記得了,我這雙眼睛總不至於忘記吧?你過去最好的朋友的眼睛。」裡見一句一句地緊逼著他,一邊說一邊摘下了墨鏡。墨鏡下面現出了往日的大牟田敏清那炯炯有神的雙眼。 川村雙目圓瞪,亂蓬蓬的頭髮好像一根根地倒豎起來。 這時,裡見耳邊猛然響起一聲像被勒住似的無法形容的慘叫,川村的臉隨即從視孔裡消失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經無力站立了。 長時間的沉默。 裡見弄清川村並沒昏迷,便從視孔裡對他說話,開始了自己長長的故事:「我就是過去的大牟田敏清。是我將你這個窮大學生從東京帶到S市,我將你當成自己的親兄弟,可你卻恩將仇報。在我生病住院期間,勾搭上我的夫人,致使她懷孕,合夥欺騙我,說是瑙璃子生了膿瘡,在我出院後也不能見我,與我同房。為了養病要去Y溫泉。在Y溫泉我家的別墅生下了你們的私生子。為了掩人耳目,你又親手勒死了你的私生子,隨後又設計害我,假稱要郊遊,讓我從地獄岩上摔下去,把我葬在了我家的墓地裡。」 川村渾身顫抖,如夢遊般地問:「怎麼你竟沒有死?是怎麼出來的?」 「哈哈哈!」裡見因想起那痛不欲生、死而復活的往事,反而大笑起來。笑完後,他才說:「你想知道嗎?讓我來講給你聽。我從地獄岩上摔下去以後,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醒了過來。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黑暗世界中,感到很氣悶,仿佛有人捂住了我的嘴。我拼命掙扎,不知不覺伸出了手,上、下、左、右都是堅硬的木板。我恍然大悟,那是一樁明明知道卻叫我不敢相信的殘酷的事實——我是被活埋了,圍住我四周的木板就是棺材。我在堅固的棺材裡像頭猛獸似的亂蹦亂跳,可是怎麼也沖不破木板。空氣越來越稀薄,不光氣透不過來,眼睛也脹得要突出眼窩了,鼻孔、嘴裡都難過得要流出血來。 「我扳住木板的裂縫,用力衝撞,使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將棺蓋衝開了。就在我跳出棺材的同時,突然嘩啦一聲巨響,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從頭上掉下來。 「可是,怎麼這麼黑呀?黑得簡直空氣都像墨汁染過了似的。我伸開雙臂,用腳探索著往前邁步。有牆壁,好像是石牆。順著牆壁走了一會,碰到了一塊冰涼的鐵板,用手一摸,像是一扇門,一扇巨大而堅固的門。啊,我終於明白了,我被葬在了我家的墓地——諸侯老爺之墓裡。我絕望了。這回的死可不像從懸崖上摔下來那樣痛快,是餓死,是一點一點、一分一分地被奪去生命,這不是太殘酷了嗎? 「我像瘋子一樣狂喊著要出去,狂亂中我想起了我十七歲時來給父親送葬,棺材前面擺著一座像是外國進口的稀奇古怪的蠟臺,說不定會有點剩下的蠟燭呢。 「我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一根冰涼的鐵棍。那是蠟臺啊,蠟臺上的蠟扡上,還插著三支點剩的蠟燭呢。接著,我又在鋪石的地上邊爬邊摸。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到底找到了——我找到了一個火柴盒。 「叭的一聲,我點著了三支蠟燭,燭光照亮了我剛才打破的棺材。那副棺材旁,還擺著一副沒有蓋子的大棺材。我仔細一瞧,棺材裡裝的不是屍體,而是金光閃閃的東西,地下也灑了不少,好似金色的沙粒,熠熠發光。我『啊』的驚叫一聲,跑過去捧起棺材裡金光閃閃的東西——是錢,是金幣,有日本的、中國的以及不知是哪個國家的大小不一的金幣、銀幣、戒指、手鐲和各色各樣的工藝品。打開鹿皮口袋,裡面裝著許許多多的鑽石,令人眼花繚亂。 「我一陣暈眩——這種地方不應該藏有這麼多的財寶呀。啊,對了,剛才破棺的時候,好像有個沉甸甸的東西摔下來,我抬起頭朝上看。原來,我從棺材裡跳出來的時候,撞倒了一根支撐的圓木,擱板傾斜了,擱在上面的珠寶棺材掉下來,蓋子也在那時摔掉了。 「但是,我家的墳墓裡怎麼會藏有這麼多的財寶呢?我仔細查看這財寶棺材,忽然,在棺材的側面,我發現了一個一寸大小的紅骷髏徽章。這是十幾年來一直逃避官廳、在中國東海一帶施展淫威的海盜王朱淩奚的標誌啊。現在我總算領悟了,我由於被活埋而得到了億萬財富。 「然而,我卻無法走出這石窟一步,我將守在這億萬財富邊上饑餓、恐怖而死。我趴在地上,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迷迷糊糊中夢見了一堆熱氣騰騰、又香又甜的饅頭,夢見了笑盈盈偎在我懷裡的瑙璃子——那時的我是多麼地迷戀著瑙璃子啊!食欲和愛情交替地折磨著我,我想到了自殺,可墳墓裡哪有自殺的利器呢?絕望中,我掄起燭臺,朝旁邊的棺材砸去。我的尊敬的列祖列宗們呀,原諒我這個不肖子孫吧!我終於砸到墓中最裡面也是最後一副棺材。這副棺材好生奇怪,我用蠟臺尖兒一搗,棺蓋毫不費勁地一下子開了,我陡然一驚——這副棺材設有棺底。我趴在棺材上,驀地感到一股涼風從下面習習吹拂到我的臉上。我明白了,這是海盜王朱淩奚進我家墳墓的秘密通道。 「現在你明白我是怎麼從那墳墓爬出來的了吧?我從那可怕的石窟裡死而復生,才發現自己經過這一番磨難,外貌已從一個青年爵爺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白髮鬼。我踉踉蹌蹌、滿懷希望地想見到我美麗的夫人瑙璃子。我一個人悄悄回到自己的家,卻發現你這畜牲正與瑙璃子在幹那苟且之事,還聽見了你們談論是怎樣設計謀害我的。我這才大夢初醒,決心要報復你們這對狗男女。嘿嘿嘿嘿嘿,害怕嗎?」 「哼,怕什麼!我是想知道,我想知道我的命運!」 「告訴你吧,可是你別後悔喲。」裡見在窺視孔外說,「上面,看上面。嘿嘿嘿嘿嘿,磨蹭什麼,不敢看嗎?」 川村像個怯懦的孩子一樣朝上翻著眼珠,偷偷地瞅了瞅天花板。 他全明白了,數噸重的水泥塊正徐徐下降,將要把他壓成一塊肉餅。天花板與牆壁之間沒有一點間隙;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光滑的平面,連一隻小蟲也無處藏身。 「啊,我為什麼不快點兒死啊!殺了我吧!把剛才那把匕首還給我。開槍打死我吧!勒死我吧!殺了我吧……」 種種哀求和詛咒斷斷續續從視孔裡傳了出來。 裡見站在那個視孔前,盯著一件奇妙的東西。 那是從視孔裡突然伸出來的一隻手腕。 人求生的欲念是驚人的。川村竟想從那僅有三寸大小的視孔裡逃生。不管可能不可能,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他抓住了那個小小的窟窿。 五根手指在空中亂舞。手腕像只生物一樣痛得亂扭。 接著,一陣垂死掙扎。 五根手指緊握在一起,隨即痙攣了兩三次,便無力地鬆開了。與此同時,伸得筆直的手腕像火車的信號器一樣軟綿綿地斜吊下來。 第五章 去石窟 裡見把川村義雄同他的私生子在巨大的汽缸裡壓成了肉餅。復仇事業圓滿地完成了一半,可是還剩下瑙璃子。隨心所欲地折磨那個漂亮的淫婦,才是他復仇的最大目的。 不久,裡見和瑙璃子舉行婚禮的日子來到了。 然而,一種預兆不祥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會場。是因為新娘太美,還是因為新郎的白髮白須?是因為教堂那陰鬱的天花板太高,還是因為彩色玻璃的五彩景象?都不是。是因為出了一件更加不可思議的事。 會場上出現了大牟田敏清的幽靈。新郎穿的燕尾服同過去大牟田子爵愛穿的一模一樣,從手套到手杖,同大牟田用的完全相同,連姿態、走路的姿勢、肩膀搖晃的模樣都同過去的大牟田敏清毫無二致。 瑙璃子抬起臉一看,頓時瞪大了眼睛,眼看著面無血色。她仿佛看見了亡夫的幽靈,但仍強打起精神,以為是由於內疚而產生的錯覺。不一會兒,她和裡見面對面地站在老牧師的面前時,臉色便恢復了正常。 儀式進行得簡單而莊嚴,腦袋光禿禿的英國老牧師用莊重的語氣朗讀了《聖經》的一節。 按照儀式的程序,裡見把事先準備的戒指戴到新娘的手指上,宣讀了誓詞。 這當兒,突然發生了一件奇事。美麗的新娘忽然發出一聲鵝鳴般的慘叫,隨即身子像根木棒似的倒了下去。要是裡見遲一秒鐘跑上去把她抱住,這位盛裝的新娘便會仰面朝天摔倒在上帝的祭壇前。 是什麼把瑙璃子嚇得暈倒的?不是別的,是剛才戴到她手指上的戒指和裡見宣誓時的聲音。 她曾經由大牟田敏清親手戴過結婚戒指。敏清死後,那戒指是裝在鑽石盒裡的,可是,現在這第二個丈夫給她戴的這枚戒指,竟然從雕刻到形狀都同那一枚一模一樣。 白髮白須的新郎抱著昏迷不醒的白天鵝般的新娘站在祭壇前。透過高窗上的彩色玻璃,柔弱的彩色光線將瀕死的白天鵝映得五彩繽紛、光怪陸離。身後是心驚膽戰的老牧師。在他後面,以昏暗的祭壇為背景,一支支蠟燭燃著血一般的火苗。 瑙璃子在新居的床上醒來,沒要匆忙趕來的醫生搶救便恢復了元氣。 「瑙璃子,你要堅強些。我們的婚禮順利地結束了。只是你暈了一下,不要緊的。你覺得怎麼樣了?還能出席今天晚上的婚宴嗎?」裡見站在病人的枕邊,溫柔地說。 「驚擾了大家,真對不起,我是怎麼了?」 「是婚禮的儀式使你太激動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嗎?還是您嗎?我剛才看到您好像是另外一個人,連聲音都像。還有,啊,這戒指!」 瑙璃子忽然想了起來,怯生生地望著她的手指;可是手指上已經沒有剛才的戒指了,只有一枚全然不同的結婚戒指熠熠閃光。她昏迷過去的時候,裡見給她換過了。 「啊,那麼,還是我看到幻影了?」瑙璃子像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了似地咕噥道。 「怎麼了?戒指怎麼了?」裡見若無其事地問。 她露出發自內心的欣喜的笑臉,嬌聲嬌氣地說:「不,沒什麼呀,已經行了。這枚戒指真漂亮。」 當天的婚宴是S市有史以來最為盛大的一次。宴會順利地結束了。裡見和瑙璃子累得筋疲力盡,從飯店的大廳回到了新居。芳醇的酒香、噪雜的賀詞、像蜘蛛網一樣縱橫交錯的彩帶、震耳的音樂,這一切久久在頭腦裡縈回牽繞,心裡頭就像騰雲駕霧,翱翔在春天的太空中一樣。不,至少瑙璃子是這樣的心情。 回到家,結婚禮服沒脫他們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正喝著茶,鴿子報時鐘當當地報了十二點。 「你不困?」 「真怪,我一點都不困。」瑙璃子紅潤的臉蛋兒粲然一笑,答道。 「那麼,咱們出去吧。今天晚上要讓你看些東西。」 「哦,去哪兒?看什麼?」 「咦,你忘了?喏,我不是說過辦完婚禮一定要讓你看看嗎?我的財產、我的鑽石呀。」 「啊,對了,我想看。哪兒?在哪兒?」 她就是因為那些財產才同裡見這個老頭兒結婚的,當然想早些看到。 「我有個秘密的倉庫,在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方。你敢這會兒就去看嗎?」 「嗯,同您一起,去哪兒都敢。」 「好好,那就快去吧。其實,我是擔心白天會暴露那個倉庫,除了夜晚我是不去的。」 於是,他們像一對私奔的情侶,手拉著手從宅邸的後門溜了出來。借著星光,沿著原野中的小道,他們向前面的山崗奔去。 面前出現了一扇黑漆漆的鐵門。這就是在山崗半中腰打通的石窟墳墓的入口。 「啊,這兒不是墳墓嗎?不是大牟田家的墓嗎?」瑙璃子恍然大悟,瘋狂地叫著,死命想掙脫裡見的手。 「是啊,是大牟田家的墓。多妙的金庫啊,什麼小偷也不會發覺我的財產藏在這種地方。甭害怕。石窟裡可漂亮了。我經常來,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裡一樣。」 兩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默默地位立了幾秒鐘。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瑙璃子劇烈的呼吸聲仿佛就在耳邊。 「瑙璃子,怕嗎?」他悄聲問。 瑙璃子出人意外地用鎮靜的口吻答道:「嗯,有一點兒;不過,有您這樣握著我的手,我就膽壯些。哎,不是要看我們的寶物嗎?」 「我這就讓你看看我那些漂亮的鑽石。你該會多麼驚奇啊。」 「哎,快點兒讓我看呀。寶物藏在這樣僻靜而又可怕的地方,簡直像個什麼故事一樣。」 「等一下,我把蠟燭點著。」裡見劃著火柴,點著預先準備好的蠟燭,把它擺在墓裡那座古式的西洋蠟臺上。 「喔,我的鑽石箱有些與眾不同。這個,你看這裡面。」 在紅褐色的燭光下,昏暗的石窟地板上擺著三口大棺材。當然,墓的深處還放置著幾十副棺材,可是那些都隱在黑暗中看不見,惟有這三副棺材像被特意抽出來擺在那兒似的聚集在蠟臺下。 裡見將一副棺材的蓋子掀起來,招呼瑙璃子。瑙璃子戰戰兢兢地朝黑洞洞的棺材裡瞅了瞅。 那副棺材是海盜埋在大牟田家族墳墓裡的贓物箱。裡見在此之前帶出去用的主要是鈔票和金幣,鑽石類仍原封沒動,並且,他事先劃破口袋,將無數顆珠寶像沙灘上的沙礫似的攤在棺材的上面一層。雖然燭光昏黃慘淡,棺材裡卻像聚集了天上的群星一般燦爛美麗。難怪朝棺材裡窺視的瑙璃子「啊……」的驚歎一聲,旋即像塊化石一樣呆立不動了。 「別光瞅著,摸摸看。這可不是玻璃球,顆顆都是相當於一個人身價的名珠啊。」 瑙璃子似乎恢復了活力,怯生生地伸出手,抓起了一把鑽石。她抓起來,嘩啦嘩啦地撒掉;抓起來,又嘩啦嘩啦地撒掉。每抓起一次,她那白嫩的手指周圍就出現一道道彩虹。 「啊,這些鑽石都是您的?」瑙璃子看得眼花繚亂,用孩子般的口吻問。 「嗯,是我的;而且,從今天起就屬我的妻子你的啦。這些你可以任意享用。」 「啊,太好了。」 瑙璃子天真地眉開眼笑,高興得像孩子一樣跳起來,差一點兒拍起手來了。 不一會兒,她像偶然發覺似的瞅著另外兩副棺材。 「那邊的箱子裡也裝著寶物嗎?」 「嗯,裝著別的寶物。你把蠟臺拿到這邊來,我把蓋子打開讓你看。」 瑙璃子拿過蠟臺,等著打開第二副棺材。 「喏,你看。」 瑙璃子端著蠟燭,朝棺材裡窺視。她剛瞅一眼,便像被彈回來似的閃到了一邊,蠟臺從手裡掉到了地上。 「是什麼東西?那是什麼?」她用哭喪、顫抖的聲音問。 「再好好看一次。對於你,這可是比鑽石更珍貴的寶物啊。」 瑙璃子遠遠地探著身子,朝那個奇怪的東西窺視。 「啊,死屍!太嚇人了。快蓋上蓋子。莫非是……」 「不是你的前夫。瞧,這臉還是死前那副模樣。你丈夫大車日子爵的屍體是不會這麼新鮮的。」 瑙璃子鄭重地打量著那具屍體,笑容眼看著不見了。接著,她張開顫巍巍的嘴唇,一聲無法形容的淒厲的慘叫在石窟裡發出回聲。她雙手捂著眼,朝遠處的角落奔去,仿佛有個妖怪在她後面追趕。 「瑙璃子!那是你的情夫和從你肚子裡生下來的嬰兒的屍體,知道嗎?」裡見突然用大牟田敏清的聲音嚴正地說道。 瑙璃子一聽到大牟田的聲音,像機器人一樣猛然回過頭來。她已經不害怕了。轉眼間,她像個夜叉一樣疾言厲色地反問起裡見來:「你是誰?讓我看這種東西,想把我怎麼樣?」 「我是誰?哈哈哈哈哈,你好像沒聽過這個聲音哩。我是誰嗎,喏,你看,看看這第三副棺材就明白啦。瞧,棺蓋破了吧!裡面是空的。這棺材是埋誰的?那個死人說不定在棺材裡復活了,並且掙扎著衝破棺材,從這座墓裡爬出去了。」 她終於開始醒悟了。 「還記得吧?我昨天曾答應你三條,第一是讓你看看我的財寶;第二是讓你會見川村;這第三,瞧,就是摘下這副墨鏡。」 裡見扔掉墨鏡,露出大牟田敏清的雙眼,怒視著淫婦。 她不聲不響,像百合花凋萎了一樣頹然倒在地上。 瑙璃子第三次昏了過去。 第六章 淒婉的催眠曲 裡見——哦,不,應該是那個死而復生的「白髮鬼」大牟田敏清——把一身新娘裝束的昏迷者橫放在鑽石棺材上,輕輕地摩挲她的胸脯,等待她蘇醒。要是讓她這樣死去,就不能達到他的目的了。 耐心地等了十分鐘左右,她終於蘇醒過來。雖然目睹大牟田敏清裸露的雙眼,可是她已無力喊叫,也無力逃走了。 於是,大牟田足足用了一個小時,譴責她的薄清、列舉她的種種惡行、講述複生的詳情,訴說被關在石窟裡五天中所遭受的無法形容的痛苦,將他終於變成一個復仇鬼接近姦夫淫婦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她。特別是壓死川村義雄那一段,盡可能描述得殘忍些,好讓她聽了發抖。 正說著,瑙璃子潸然淚下。淚珠順著她那張慘白而俏麗的面頰不斷線地往下滾。 他說完了,她還哭了好大一會兒。少時,她用手抹去淚水,坐在棺材上,眼淚未幹便對他說了起來:「真是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不知該怎樣向您賂罪才好;不過,您誤會了。雖然同川村的那些事不能說是假的,但不論怎樣,把你害死這種可怕的事,我是決不會幹的。如果想害你,那也是川村一個人的主意,我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的。」 「可是,事後你對我的橫死感到高興,我親耳聽到了你們歡天喜地的談話。」 「那是我鬼迷心竅,受了川村的騙了。隨著時光的流逝,我想您想得沒有辦法。回想起來,我那顆真正的心一直是愛著您的。足以證明這一點的是,雖然您形象變了,我不是照樣同您結婚了嗎?不是拋棄了川村,投入您的懷抱了嗎?我青春年少,為什麼會愛上您這樣一個白髮老翁?是因為我同您有著非同一般的姻緣,是因為我的另一顆心清楚地認出了您的真實面目。正因為您是我往日的夫君,我才對白髮蒼蒼的您一往情深。 「啊,您瞧,我是多麼幸福啊。我不僅同本以為已與世長辭的丈夫邂逅相遇,而且又很快地同他結了婚。我們一次不夠,舉行了二次婚禮。還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嗎? 「哎,您想一想往日的瑙璃子吧。我有一顆還同那時一樣溫柔的心。我有一身迷人的肉體。喔,您經常讓我去洗澡,還把我的身子當成玩具一樣戲耍。 「哎,老爺,我已經是您的奴隸,不論什麼樣的事我都為您效勞。饒恕我吧。像過去那樣愛我吧!求求您,我求求您。」 她那張滿是汗水、因而益發動人的臉上堆著妖媚的微笑,苦苦勸說著。 後來,她竟用她那迷人的肉體勸起他來。 那是在遠離村莊的石窟裡,惟有二人面面相對,她只要想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啊,多麼無恥!在性命交關的緊要關頭。什麼恥辱、體面,瑙璃子全都置之不顧了。她脫掉潔白的結婚禮服,在大牟田的面前顯露出那富有魅力的肌膚。 黑暗中綻開了一支桃色的花朵。那花朵扭來扭去,醜態百出。 大牟田冷汗直淌,咬緊牙關,奮力抵禦這一色情的誘惑。 「不行啊,儘管你做出這種姿態給我看,我已經沒有人的熱心腸了。我不是人,而是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白髮鬼。我是不會經不起這種人間的誘惑的。我一心要復仇,不論你怎樣辯解,都休想歪曲我所知道的事實。我的計劃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他不動聲色,斬釘截鐵地說。 「那您要把我怎麼樣?」 「讓你嘗一嘗我受過的同樣的痛苦。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是我不可動搖的決心。」 「那麼……」 「不是別的,就是把你活活地埋在這兒。那棺材裡滿是你最喜愛的鑽石,裝有億萬財富。你擁有那些寶物,卻不能重見人世,讓你嘗一嘗我曾經受過的完全相同的痛苦!」 「另外,那另一副棺材裡有你的情人,有你心愛的孩子,你一點兒也不會寂寞的。你們一家三口親親熱熱地在墳墓裡共享天倫之樂吧!」 「啊,壞蛋!你才是個殺人犯,一個不通人性的魔鬼!」突然,瑙璃子的嘴裡迸出惡狠狠的話來。 「哎,讓開,我要出去。就是殺了你我也要出去。畜牲!壞蛋!」她一面叫著,一面不顧一切地朝大牟田猛衝過來,尖利的指甲抓進了他的肉裡。 他簡直不能相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女子怎麼會有那樣大的力氣。她扭住他,把他摔倒在地,就要朝門口跑。 他好容易抓住了她的腳脖子。 於是,展開了一場少見的殊死的格鬥。這是一場身穿燕尾服的老紳士同幾乎赤身露體的美人的搏鬥。瑙璃子一面像野獸一樣嚎叫著,一面張牙舞爪,頑強地同復活了的大牟田撕打。 一黑一白的兩個肉球像陰魂一樣在石窟裡翻滾。 然而,她不論多麼兇狂,到底不是對手。她終於筋疲力盡,像一堆白肉塊似的癱軟不動了。 「那麼,咱們永別了。你被永遠關在這座墳墓裡了。你可以細細品嘗我的痛苦是什麼滋味了。」 大牟田說完便跑出石窟,從外面關上鐵門,上了鎖。他曾經爬出來的最裡面那副棺材底下的暗道已經用石頭堵上了,瑙璃子是絕對逃不出去的。 大牟田敏清的事業徹底完成了。以後可以遠走高飛,因為他為餘生預備了足夠的生活費用。 仰望天宇,繁星點點,深夜的微風輕輕地掠過熱烘烘的面頰。 他正要離去,又猶豫了。瑙璃子怎麼樣了? 忽然,什麼地方傳來了溫柔的催眠曲聲。他心中一驚,豎起耳朵傾聽。那聲音總好像是從石窟裡傳出來的。 奇怪,被活埋的瑙璃子是不會悠然地唱起歌來的。他心中不踏實,又掏出鑰匙打開鎖,悄悄地把門開了一條縫往裡看,只見裡面是一副異樣的景象。 幾乎一絲不掛的瑙璃子抱著已經腐爛的嬰兒屍體,一面笑盈盈地哄著孩子,一面晃悠著身子,東走走,西轉轉。 她右手抓起一大把鑽石,像小孩玩沙子一樣往她自己那蓬亂的頭髮上和嬰兒的胸脯上嘩啦地撒著。 「寶寶啊,漂亮吧?漂亮吧?媽媽呀,成了女王啦,有這麼多的鑽石呐。瞧,漂亮吧?」 她一面說著莫明其妙的話,一面又唱起了催眠曲,用她那讓人心蕩神馳的美妙、甜潤的歌喉,唱起了溫柔動聽的曲調。 他木然佇立,這異常美妙的景象讓他想起從前與瑙璃子的熱烈的情愛,為此他所付出的代價以及犯下的罪行。現在他從一個被殺者變為一個殺人犯,而他美麗的妻子正裸露著她迷人的肉體,在這石窟裡即將死去。大牟因心中忽然有了一個奇異的想法。他走進石窟,反鎖上鐵門,朝著裸體的瑙璃子走去。瑙璃子停止了那淒婉、溫柔的歌唱,扔掉手中腐爛的嬰兒屍體,等待著大牟田敏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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