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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每次電車到達後,車站前就擠滿下班的人潮,但他們不會陷入混亂,幾分鐘後,所有人都離開了車站。有人走路離開,有人搭公交車,當然也有人走進咖啡店或書店,但據我的觀察,幾乎沒有人走進一整排商店中霓虹燈最閃亮的小鋼珠店。那家店似乎有一道無形的防護牆,隔絕了店內和店外的空間。

  在第五波人潮退去後,一輛舊型三菱Galant靜靜地停在我面前,「叭」的輕按了一聲喇叭。我彎腰向車內張望,看到一名身穿白色馬球衫的男人正在打開副駕駛座車門的門鎖。

  我走了過去,打開車門問:「請問是宮前先生嗎?」

  戴著金屬框眼鏡的男人看著前方,輕輕點了一下頭。我坐進了副駕駛座,他確認我系好安全帶後,他把車子駛了出去。

  開車時,他不發一語,我當然只能從頭到尾默不作聲。我可以感受到這個狹小的空間內充滿了宮前先生壓抑的怒氣和焦躁。

  宮前先生把車子駛入芳鄰餐廳的停車場。我原本以為他會帶我去某個空曠的地方,所以有點意外。他下車後也默默走路,我跟在他的身後。

  服務生準備為我們帶位,宮前先生指著窗邊的桌子說:「那裡吧。」他的聲音年輕而有張力。服務生把我們帶去那張桌子。

  服務生還沒有把菜單放下,宮前先生已經點了咖啡,我也點了相同的。我可以感受到他想要趕快進入正題的心情。

  服務生離開後,我們終於面對面。宮前先生從金屬框眼鏡後方注視我的雙眼,充滿了只有失去女兒的父親才有的黯淡和懊悔。我立刻移開了視線,但隨即鼓起勇氣,看著他的眼睛。

  「出門之前,我看了你的照片。」宮前先生緩緩開了口,「我想知道女兒到底和怎樣的人交往。」

  「有照片嗎?」

  「對,有很多。」

  「很多?」

  「不瞞你說,得知那孩子懷孕後,我在她房間找了很久,想知道有沒有辦法查出對方是誰,但甚麼都沒找到,只有一本貼了很多棒球隊員照片的簡單相簿。當時只想到因為她是球隊經理,所以會留著這些照片,也就沒有太在意。今天得知了你的事之後,再重新看了那些照片,發現你的照片明顯比較多。父母都很傻,在答案攤在面前之前,根本無法洞察女兒的心意。」

  宮前先生淡然地說著這番話,應該比他預料的更銳利地刺向我的心。我再度瞭解到由希子對我的心意。

  服務生送來了咖啡,宮前先生喝黑咖啡,我也決定喝黑咖啡。

  「你從甚麼時候開始和由希子交往?」宮前先生問。

  「三月……開始。」我老實回答,但似乎並沒有正確傳達。

  「是嗎?這麼說,已經一年多了。」他這麼回答。

  不是的,是今年三月。我想要更正,但在喉嚨口把話吞了下去。因為我發現一件事,即使我說了實話,沒有任何人——包括由希子——會感到高興。

  「這樣我就懂了,難怪啊。」宮前先生點了點頭,似乎對某件事感到釋懷。「升上二年級時,她說要擔任棒球隊的經理,我就覺得奇怪。原來是因為你的關係。」

  這句話也讓我恍然大悟,因為我覺得事實可能真的像他說的那樣。

  宮前先生拿起咖啡杯,這時我才發現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顫抖的手如實地傳達了他內心壓抑了多大的情感。

  「聽到你今天來過家裡,讓我稍微得到了救贖。」他費力地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們對由希子的事想像了各種可能,是不是被壞男人騙了,是不是發生了甚麼意外。」

  他說的意外,應該是指強暴。

  「完全沒有任何正面的想像。滿腦子只想到壞事,畢竟發生了這麼糟糕的事,對我們來說,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事,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宮前先生不光手在抖,他的全身都在顫抖,說話的聲音好像在呻吟。

  我甚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一動也不動地注視他。因為我覺得這是我的義務。

  不一會兒,他的顫抖稍稍平息。他喝了一口水。

  「由希子告訴你懷孕的事嗎?」

  「不,」我搖了搖頭,「她完全沒有提。」

  「是嗎?原來她打算背著你自己處理。」宮前先生懊惱地咬著嘴唇問:「那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學校都在傳這件事。」

  「學校?」宮前張大了眼睛,然後歎了一口氣,「人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所以,你是聽到傳聞後來我家嗎?」

  「對,雖然我曾經猶豫。」

  宮前先生點了點頭,似乎表示他能夠理解。

  「不瞞你說,我們一直希望和我女兒交往的人可以主動出面,不希望等我們查出來之後去質問對方。因為我們不想讓他顯得很卑鄙,而且如果知道對方是這種人,由希子未免太不值得了。」

  宮前先生的話很有道理,我無言以對,只知道自己今天做對了。

  「但是,我們猜想對方不會主動出面,因為出面承認需要很大的決心和勇氣。只要他不說,很可能從此沒有人知道。一旦承認,必須承受莫大的風險。但是,你主動來找我們,正因為我能夠理解你在下決心之前,內心經歷了天人交戰,所以我很肯定你的行為,也很慶倖由希子喜歡的是這樣的年輕人。」

  他停頓一下,又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希望你能夠理解我們無法原諒你的心情。由希子是我和我太太的寶貝,我們痛恨成為她死因的每一件事。也許你認為車禍和你無關,不,從客觀的角度來說,的確與你無關,但由希子死後,我和我太太哭著咒駡的內容中,有很大一部份是針對讓她懷孕的那個男人。」

  我垂頭喪氣地聽著他說話。他靜靜的訴說有著和破口大駡不同的威力。

  「我問你,」宮前先生再度開口,我抬起頭,他吞了一下口水,「你對由希子的感情是甚麼程度?」

  「甚麼程度……是指?」

  「有沒有考慮到未來?」

  我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讓空氣在肺中停頓後思考著,當我吐氣的時候,已經決定了答案。

  「雖然沒有很明確,但我有考慮,希望永遠,」我舔了舔嘴唇,「希望和她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原來是這樣,」他似乎感到滿意,但仍然保持著嚴肅的表情說:「但你沒想到會懷孕吧?」

  這個問題很辛辣,我回答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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