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時生 | 上頁 下頁


  「我們會負起全部責任的。這是我們兩人共同的決定,我們會一起承擔。無論發生甚麼事,我們都不後悔,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但麗子父親還是無法認同他們的決定,於是麗子形同與娘家決裂,與宮本兩人步出了家門。

  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麗子母親追了上來。

  「既然是你們倆共同的決定,我不會多說甚麼。但是唯獨一件事,我希望你們放在心上。」母親交互看著宮本與麗子,說道:「萬一真的得了那種病,受苦的不止孩子,你們做父母的也會痛苦得生不如死。」

  麗子的舅舅正是死于格雷戈裡症候群,當年的種種想必深深烙印在麗子母親的心上,但她沒提起那段痛苦不堪的回憶。

  「我們已經有覺悟要承擔一切了,我們會和這孩子一起努力的。」宮本說。

  麗子母親只是凝視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數個月後,麗子產下一名男嬰。

  「他叫『時生』。」宮本抱著剛出生的兒子說道:「時間的『時』,誕生的『生』。不錯吧?」

  「你早就想好了?」麗子沒反對。

  「嗯。」宮本答道。

  這兩人一直沒提起何時讓時生接受篩檢。宮本的想法是,知道了結果又能如何?而麗子或許也是同樣的想法。況且宮本內心其實很確定,檢查結果不會是好消息。並不是他太悲觀,而是,他早知道結果了。

  時生健康地成長。宮本實現了婚前的夢想,買了四輪驅動旅行車,載著兒子與妻子四處兜風。有一次全家從東京開車去北海道玩,幾乎環遊了北海道一周,那次時生玩得尤其盡興,曬得一身黝黑,全家人還在看得見熏衣草田的山丘上烤肉;到了夜晚,三人並排躺在狹小的車內,透過天窗望著星星入睡。宮本也曾帶著麗子與時生前往他的回憶之地——大阪,在某座麵包工廠旁的公園玩耍,至於那兒有著他的甚麼回憶,宮本沒告訴妻兒。

  時生平順地度過了小學時代,既會念書,運動細胞發達,領導能力又強,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朋友。

  中學時代也算是平安度過。說「算是」是因為,時生在畢業前夕,開始出現了病徵。

  他身上許多關節隱隱作痛,有點類似關節痛的痛感。宮本夫妻一直沒告訴時生關於受詛咒的血緣一事,而時生自己似乎以為是足球玩過頭了才會身子不適。

  宮本帶著時生前往醫院,但不是去骨科。他之前便四處尋訪熟悉格雷戈裡症候群的醫院,並與日本治療此病的權威醫師保持聯繫。醫師也叮嚀過他,只要時生有任何疑似病徵的狀況出現,請立即帶他接受診療。

  那間醫院,就是時生現在的住院處。

  醫師的診斷結果對宮本一家來說,無疑是殘酷至極,但他們夫妻倆早有了覺悟——時生罹患的正是格雷戈裡症候群。

  「我們會竭盡全力延緩病情的惡化速度,但是要完全控制病情,就……」醫師話只說到這。

  麗子聽言,當場痛哭失聲,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時生升上高中沒多久便住院了,因為他漸漸無法自行走動。時生帶著全新的課本住進病房,期待著早日回學校而努力自習著。

  「爸,我的病會好吧?」時生不時詢問宮本。

  「當然呀。」宮本答道。

  有天,時生說他想要計算機,宮本隔天就買來病房,但很快就無用武之地了,因為時生的手指開始無法自由動作。

  宮本找來專職計算機技師的友人商量,幫時生的計算機裝上在當時仍屬昂貴的語音輸入系統,並將手動輸入部份改裝為只要以一根指頭便能操控大部份的功能,如此一來,時生即使臥病在床,也能透過因特網與全世界互通信息。

  然而,惡魔格雷戈裡絲毫沒有放慢腳步,黑暗的命運正一點一點蠶食著時生。他沒辦法正常進食,排尿排便也無法自主,免疫力下降,心臟機能開始出現異常。

  沒多久,病情便發展至末期。時生有時張著眼但毫無反應,奇怪的發作也愈來愈頻繁,分析是意識障礙引起的病徵。

  唯一慶倖的是,時生意識清醒時,似乎仍聽得見外界的聲音,所以宮本與麗子兩人盡可能騰出時間待在時生的床畔,無論是娛樂圈的消息、體育新聞、鄰居朋友發生的事等等,他們想到甚麼都一股腦兒地對時生說,而他聽得開心便會眨眨眼。

  最後,他們迎向了今夜。

  一名護士快步接近,宮本頓時全身僵直,反射性地就要站起身,然而護士只是從他們夫妻面前經過,看來不是要找他們的。

  宮本又坐回椅子上。

  「你不後悔吧?」他輕輕吐了一句。

  「後悔甚麼?」

  「生下時生。」

  「嗯。」麗子點點頭,「你呢?」

  「我……不後悔。」

  「嗯,那就好。」她放在膝上的雙手不停摩挲。

  「你覺得呢?還好生下了他?」

  「我……」麗子撥起劉海,「我想問問那孩子。」

  「問甚麼?」

  「問他後不後悔來世上走這一遭?這輩子過得幸福嗎?恨不恨我們?不過……已經不可能得到答案了……」麗子說著雙手掩面。

  能確定的是,時生很清楚自己生了甚麼病。宮本在瀏覽時生的計算機紀錄時,得知了這件事。時生透過網絡搜尋關鍵詞「格雷戈裡」,逕自查閱了許多相關醫學資料。

  宮本潤了潤唇,做了個深呼吸之後,說道:「其實,我有件事想對你說。是關於時生的。」

  紅著雙眼的麗子望向他。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那孩子了。」

  「咦?」麗子偏起頭,「甚麼意思?」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才二十三歲……」

  「……你不是要講時生的事嗎?」

  「是啊,我在講時生。」宮本直視著麗子的雙眼,他無論如何都希望麗子能相信他,「那年,我遇見時生了。」

  麗子似乎有些害怕,微微縮起身子。

  宮本搖了搖頭說:「放心,我沒瘋。這件事總有一天要告訴你的,但不能在時生還有意識的時候。所以我想,現在應該可以說了吧。」

  「你說見過時生……是怎麼回事?」

  「就是我和他見過面了。那孩子穿越時空去見從前的我。看他現在的狀況,應該等一下就要啟程去見二十三歲的我了吧。」

  「你這種時候還有辦法開玩笑……」

  「我說的是真的。我自己也一直很難相信這件事,是到了今天,我才能這麼肯定地對你說出口。」

  宮本靜靜地凝視著妻子。他知道這件事聽起來很荒謬,麗子一定很難相信,但至少,他希望麗子相信他的神智是清醒的。

  過了好一會兒,麗子終於開口了:「在哪裡遇到的?」

  「在花屋敷【注:「花やしき」,位於淺草鬧區內的遊樂園,也是日本最早的遊樂園。一八五三年開園時原本為花園,戰後改建為現今的遊樂園。園內設有各種驚險遊樂設施,深受年輕人喜愛。】。」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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