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使命與心的極限 | 上頁 下頁
一一


  § 6

  走廊上靜悄悄的。太好了,夕紀總算松了一口氣。住院病人發生異狀時,走廊上的氣氛就會不一樣。一直以來的住院醫師生活,讓夕紀學會分辨這種差異。而且,若有甚麼問題,真瀨望的表情應該會更緊張。

  不過,她對於同行那名男子的解釋很不自然。來探望家人的訪客會走錯樓層,這種事平常不可能發生。更何況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們倆是面對面站著的,那種感覺像在交談。

  夕紀心想,他會不會是望的朋友?但她並沒有追究。即使真是如此,也不是甚麼大事,她認為與自己無關。

  夕紀到加護病房查看了一下,似乎沒甚麼問題,也沒看見元宮或山內的影子。看樣子,真的沒有緊急手術。如果有,就算她是和教授用餐,也應該會被叫回來。

  即使如此,夕紀還是不想馬上離開,於是開始處理昨天動手術的患者用藥相關事務。才剛過十二點就能下班,這種機會實在難能可貴,但今晚,她不想在那間小宿舍久待。她很清楚現在回去也無法馬上睡著,一定是望著滿布污漬的天花板,為一些再怎麼想都無能為力的事情煩惱,胡思亂想,失去客觀的判斷力,徒然地讓情緒激昂亢奮。

  對,再怎麼想都無能為力。

  她與百合惠的對話在腦海裡重現。母親那種有點靦覥,又有點尷尬的口吻猶在耳邊,「在想是不是要再婚——」。

  當然,夕紀受到不小的震撼。她倉皇失措,幾乎想奪門而出。然而,下一瞬間說出來的話,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是嗎?不錯啊,那不是很好嗎?」

  百合惠也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

  「就這樣?」

  「不然該說甚麼?啊,對喔,要說恭喜才對。」

  連自己都覺得話裡帶刺。

  不過百合惠並沒有不悅地皺眉,反而有些臉紅。這應該不止是紅酒的關係吧。

  「你沒有甚麼想問的嗎?」百合惠說道。

  夕紀搖搖頭。

  「沒甚麼好問的啊,對象我也早就知道了。」

  百合惠似乎倒抽一口氣,微微點頭。

  「這不是很好嗎?我沒意見啊。媽自己決定就好了,這是媽媽的人生,媽媽的重新出發。」

  「說的……也是,重新出發。」

  「為重新出發乾杯?」夕紀舉起水杯。但她在心裡悄聲說,這可不是我的重新出發——

  回顧她們的對話,讓她陷入自我厭惡之中,後悔自己怎麼會與母親這麼對答。既然有所不滿,直接說清楚就好了。說不出口,是因為若被問到理由,她也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我懷疑你們——她總不能這麼說,就算他們倆早已從她過去的態度看出來。

  她把躺在加護病房病床上的患者和父親的面孔重迭在一起。健介在動手術之前,臉色比這名患者還好。換作平常,根本沒有人會認為他是病人。

  可是,他卻死了。說要活得很酷的父親,在第二天夜裡就不動了,也不呼吸,全身被乾冰包圍著。

  「這算甚麼?怎麼回事?既然這樣,不如不要動那甚麼手術嘛!」伯父憤怒的聲音在夕紀的耳內復蘇。

  在父親過世的當天晚上,眾親戚趕來時,百合惠把情況解釋了一遍,伯父立刻大發雷霆。

  「可是,如果不動手術,有破裂的可能……」

  「甚麼叫有可能,這種事誰知道啊!也有可能不會破啊!」

  「不是的,醫生說總有一天會破裂的。」

  「就算那樣好了,可是手術失敗不是甚麼都沒了嗎?」

  「因為健介的病例,好像是很難的手術……這些院方事先就解釋過了。」

  「因為很難,所以失敗了也要我們認命嗎?這也未免太奇怪了!哪有這種道理!百合惠,這種理由你竟然能夠接受?我在手術前三天還見過他,他可是生龍活虎的,跟我約好出院以後去釣魚。這種人三天以後會死?豈有此理!」伯父說得口沫橫飛。

  健介的大動脈瘤似乎長在極為棘手的地方,也就是重要血管分支的部位,而且開胸之後,才發現大部份都已經沾黏了。

  正如親戚所說的,當時才念初中的夕紀也懷疑是醫生的疏失。無論手術有多難,能夠克服困難完成手術的才叫醫生,不是嗎?所以他們才能收那麼多錢、受到那麼多人的尊敬與感謝,不是嗎?

  有些親戚還建議最好控告醫院,百合惠卻不表明態度,甚至還認為健介本人也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母親的這種態度也讓夕紀感到不滿。

  失去父親的傷痛,並沒有輕易消失。但夕紀馬上明白,哭不是辦法,因為百合惠必須出去工作,結果在飯店的美容院找到了替客人穿和服的工作。夕紀從來不知道母親有這項專長,她也是這時候才知道母親在婚前,曾經在百貨公司的和服賣場工作。

  這份工作雖然沒有豐厚的收入,但健介保了幾個壽險,只要節省一點,母女倆的日子應該還過得去。放學回家,家裡空無一人縱然讓夕紀感到寂寞,但一想到母親正在為她們努力,感恩的心情便大於一切。過去很少做的家事,也開始主動幫忙了。

  與母親的新生活,讓夕紀變得懂事而堅強。每天埋頭苦幹地過日子,總算能夠趕跑在心裡萌芽的怯懦。

  就這樣,幾個月的時間轉眼過去了。她對於健介的死因雖無法釋懷,但親戚們也不再說甚麼了。即將破裂的大動脈瘤在手術時破裂——情況就當作這樣結束了。

  如果這種情形持續下去,並沒有發生任何事的話,或許夕紀會逐漸打消內心的懷疑。然而,事態並非如此。

  事情發生在某天晚上。夕紀正在準備晚餐,家裡的電話響了,是百合惠打來的,說會晚歸,要夕紀自己先吃,她可能會在外面吃過再回來。

  夕紀本來正在做五寶炊飯,因為那是百合惠愛吃的,但是掛了電話之後,就提不起勁了。她把材料擱在一邊,直接倒在沙發上,沒多久便打起盹來。等到醒來時,時鐘的指針已經指向將近十點了。百合惠還沒回來。

  夕紀覺得很餓,卻不想做炊飯。她披上外套,拿了錢包便出門。便利商店就在走路五分鐘的地方。

  她買了東西回到住處附近,看到路旁停了一輛車,她也認得出那是一輛奔馳。車內人影晃動,車門開了,她看到下車的人,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那人正是百合惠。

  她往駕駛座一看,可能是因為車門打開,車內燈亮了,辨識得出駕駛的面孔。

  夕紀差點叫出聲來。微光中照亮的,不正是那位西園醫生嗎?震驚之餘,她躲在旁邊的一輛輕型車後面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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