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幻夜 | 上頁 下頁


  幸夫為了將水原製作所提升為更高層級的工廠而動作頻頻。這家公司原本是以一架中古的車床起家,順利搭上高度成長期的浪頭,一舉成為金屬加工公司。幸夫的夢想便是向前再躍進一步,讓水原製作所成為直接承包大企業工程的公司。「做別人的轉包、甚至再轉包是沒有將來的」,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

  之前雅也原本一直任職于某家電製造商的工機部,那是製作生產設備的部門,當時他自高職畢業兩年。幸夫會開口要他辭掉公司工作回家幫忙,一定也是有相當的把握吧。的確當時工廠經營得很順利,雅也內心也沒有絲毫不安。

  然而如今回頭看,不能否認其實當時公司狀況已經相當吃力了。大多數出口商品由進口當地生產已是當時市場的傾向,東南亞也逐漸成為競爭對手,於是國內的承包業者不得不大幅削減成本以換取工作。

  那個時期,幾乎沒有真正體質好的公司,每一家都被表面上的數字給騙了,而且對此毫無警覺,在銀行鼓吹下進行設備投資與擴大事業者不知凡幾。

  因此雅也並沒有責怪父親的意思。那時候,每個人都得意忘形,誤以為這場盛宴將無止境地繼續下去。

  即使如此,回顧這兩、三年來的家道中落,雅也腦子還是湧上一股暈眩。一開始,以為沒有工作只是這一、兩天的事;接著,以為沒有工作的只是自己身邊這些人而已;之後又以為是哪裡出了錯。當他們知道並不是出了甚麼錯,而是日本產業整個開始崩潰時,已經連員工的薪水都發不出來了。

  靠著向交情深厚的公司再三拜託而來的工作,要過日子都很勉強了,為數龐大的借款根本無從還起。最好的證明就是,上個月水原製作所的工作就只有高周波硬化用的線圈這一項,敲打銅管加工、上蠟,就這樣,值不了幾萬圓,結果這次過年連年糕都買不起。

  前幾天與債權人的會談決定了水原製作所的命運。水原父子手邊甚麼都不剩,今後必須決定的,就是何時離開這裡,如此而已。

  「走投無路了。」債權人走了之後,幸夫坐在工廠一角,喃喃說出這句話。個頭本就瘦小的他拱肩縮背的模樣,讓雅也聯想到枯萎的盆栽。

  預期到父親的自殺而不去想,這種說法並不正確,應該說只是假裝沒發現他的自殺意圖才是。是對誰假裝?不是別人,就是自己。因為他明白,既然已經察覺,身為兒子的義務便是盡最大的努力去阻止。

  望著父親落魄的背影,掠過他心頭的是「不如死了算了」的想法。他也知道父親保了壽險,因此看到懸樑的父親時,最實在的心情便是:這下得救了。

  Old Parr喝光了。雅也將空瓶往地上一拋,四四方方的瓶子只滾了半圈便停下來。望向牆上的鐘,已是天亮時分。

  雅也正想上床睡覺而走向房間,腳底突然感到一陣衝擊,他失去了平衡,趴在地上。

  隨著巨響,地板開始如波濤般起伏,他大驚失色,想轉頭看四周,卻連這點餘力都沒有,他的身體簡直有如自斜坡滾下一般在地上滾動。

  身子撞上牆壁停下來後,地面的搖晃依然沒停止,他連忙抓住身旁的鑽床。周遭的情景完全令人難以置信。

  鋼骨支撐的牆壁開始大大地扭曲;固定在牆上的黑板、鐘、工具架掉下來,在空中紛飛;重達幾百公斤的機器基座一齊發出推擠的嘰軋聲。

  頭頂上傳來破裂的聲音,緊接著無數的碎片掉落下來。天花板崩了。

  雅也無法動彈。一部份是基於恐懼,但主要是由於搖晃得太厲害,連站都無法站。他緊靠鑽床,雙手抱頭。地鳴不間斷地響起,如風暴般的塵沙襲擊他的全身,不時聽到爆炸般的聲響。

  他透過指縫望向主屋,敞開的入口處可以看見幸夫的棺材,然而,那口棺材已自架上跌落,靈堂也不成形了。

  下一瞬間,巨大的塊狀物落下來,屋子整個化為烏有。前一刻還是靈堂的地方,頓時成為一堆瓦礫。

  雅也不知道晃動持續了多久,即使覺得似乎平息了下來,晃動仍殘留在體內,恐懼也未消退。好一陣子,他依舊蹲著縮成一團。

  讓他決心站起來的,是「失火了」的喊叫聲。

  雅也一邊環視四周,膽顫心驚地站起身。工廠的牆幾乎全毀,一部份向內傾倒,但牢固的工具機保護了他。身上的厚夾克好幾處被撕裂,所幸他本人沒受甚麼傷。

  雅也踏出沒有牆壁的工廠,目睹四周的情景不禁愕然。昨日還在的街道不見了;對面本來應該有的什錦煎餅店、旁邊應該有的木造公寓,都毀得絲毫不見原貌;連哪裡是道路哪裡是房屋都無法分辨。

  有人尖叫。雅也望向聲音的來處,一名身穿灰色衣服的中年女子正哭喊著,她的頭也是灰色的。

  一回神,雅也才發現除了她之外還有旁人。神奇的是,在此之前這些人的身影完全沒進入他的視野。廢墟的光景正是如此懾人。

  中年女子注意到雅也,不顧自己滿臉是泥,向他跑來。

  「我的孩子在裡面,請你幫幫忙!」

  「在哪裡?」他連忙沖過去。

  她所指的是一處屋瓦已完全掉落的民宅殘垣,金屬門框扭曲,玻璃碎片飛散,幾處正冒著煙。

  雅也心想,靠他一個人實在沒辦法,但往四下看,卻不見誰有餘力向他人伸出援手,所有人都拚命救助被活埋的家人。

  雅也拿起掉落的木材,一點一點除掉屋頂下的瓦礫。這時,蹲著朝縫隙裡張望的女子突然大聲說:

  「啊!那個,那是我的孩子!我孩子的腳!」

  雅也驚呼一聲,正想探看的時候,先前冒煙的地方突然竄出火柱。

  「啊、啊、啊——!」女子瞪大眼睛發出慘叫。火焰迅速蔓延,將她方才蹲著窺看的地方一併吞噬。已經愛莫能助了。女子發出野獸般的叫聲。

  這是地獄——雅也搖著頭向後退。

  接下來各處開始冒出火苗。消防隊沒現身,人們眼見家人財產著火卻無能為力。

  水原家的主屋雖全毀但沒起火,雅也茫然地往家裡走去。

  俊郎被壓在橫樑底下,面朝上仰臥,動也不動。

  某樣東西抓住了雅也的視線,那是自俊郎上衣口袋露出來的一個牛皮紙信封。

  雅也小心走過去俊郎身邊蹲下來,從他的內口袋抽出牛皮紙信封。

  這麼一來,借款就算清了——雅也心裡這麼想著一邊看向俊郎,卻倒抽了一口氣。

  舅舅的眼睛是睜開的,那渾濁的雙眼正望著他,嘴巴彷佛想求助甚麼似地開合。

  一股與其說是思考的結論,更像是本能的衝動驅使了雅也。他拿起一旁的瓦塊,往俊郎的頭砸下去,既不遲疑也不害怕。俊郎哼也沒哼一聲,這次真的閉上了眼,額頭上破了個大洞。

  雅也站起身。不必再留在這裡了,反正工廠和家都已經是別人的了。

  然而他正想離去時,眼前站著一名年輕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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