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回廊亭殺人事件 | 上頁 下頁


  女主人帶路,朝房間走去。其實即便她不帶路,這個地方我也十分熟悉。旅館中間有個中庭,呈四合院的建築樣式,別館與本館相連。從距離本館最遠的一棟起,分別取名為「居」、「路」、「葉」、「荷」,其中的房間分別取名為「路之貳」、「葉之參」等等。而我要求的「居之壹」則是位於最裡面的邊間。

  從本館到別館,有條長長的回廊通道,回廊的兩旁有幾扇窗戶,可以眺望四周景色。從本館走到最深處「居之壹」的路上,左手邊有個中庭,回廊便以逆時針方向蜿蜒。中庭裡有個大水池,回廊其中一段就是跨越水池的橋樑。

  穿過幾棟建築物之後,我們走到最裡面的「居」棟。這一棟有兩個房間,面對中庭的就是「居之壹」。女主人走在前面領我進入房間,頓時,我聞到一股新裝榻榻米的味道。

  「讓我把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一下吧!」

  女主人也發覺空氣裡滲著草席的味道,然而我還是婉拒了。因為現在是三月,外面的空氣還很冷。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儘快一個人在「密閉的房間裡」獨處。

  女主人將房間的設備、電話的使用方法以及隨時有熱水洗澡等等大致說明了一下,禮貌性地說了聲「請休息」後即欲告退。我向她鞠了躬之後連忙叫住她:「請問,一原家的人還沒到嗎?」

  「是,還沒到,不過應該快了。他們訂的晚餐是六點半。」

  我看了看手錶,時間才剛過五點。

  「晚餐前您可以先去泡湯。這會兒公共浴池裡沒人,一個人泡湯可舒服的呢!」

  「哦!真的嗎?那我非去不可囉!」儘管嘴裡這麼回答,但這次我是進不了大眾池的。

  女主人再度道了聲「請好好休息」,隨即離去。等完全聽不到她的腳步聲後,我趕緊把木門鎖上。

  拉開了和式紙門、步出走廊,我透過玻璃窗眺望四周的景色。除了樹葉的顏色從秋天換成了春天之外,其餘的景色,大致和那天沒有兩樣——我記憶中那幸福無比的一天。然而,此刻我的心情又如何呢?可以說宛如從一塊烏漆抹黑的抹布裡,擠出了一滴滴的髒汙與惡臭。

  回到房裡,拉上紙門,這麼一來才不會有人瞥見我的身影。一想到這裡,我不禁全身無力,渾身癱軟地跪了下來。總算走到這一步了!想到接下來的事,我堅強地告訴自己絕不能就此氣餒,我必須繼續奮戰下去、堅持下去。

  我拉過皮包,取出一面鏡子,戰戰兢兢地瞄了一眼。圓圓的鏡片裡,映著一張白髮蒼蒼的老婦面容。兩頰鬆弛,眼尾堆著一條條深深的皺紋,怎麼看都像是年過六旬的老太婆吧?鏡裡的容顏再度讓我鼓起勇氣,但不可否認,此刻我的心情感到特別孤寂落寞。

  女主人說晚餐是六點半,到時,一定會碰到一原家的人。在高顯先生的告別式上,我以這身裝扮出現過,當時會場一團亂,應該沒人注意到我,但今天可就不一樣了。

  晚餐之前最好再補補妝。補妝之前,最好先洗個澡。晚餐時,若有人邀我共浴,也好藉此婉拒。

  進入浴室,我先在浴缸裡放熱水,然後站在洗臉盆前卸妝。眼前一張老太婆的臉,在模糊中逐漸退去,下面是年輕的肌膚,三十二歲的肌膚。

  卸妝過後,我陷入另一層憂鬱,因為這已不是原來的我。我身上只有一部份的皮膚是正常的,其餘都是手術植皮過後的痕跡。不知是哪個大學教授在電視上說的,現在整形外科技術相當進步,所以就算沒變裝,我想能認得出我的人可能也不多。

  我小心翼翼地拿下假髮,那頂乳白色的漂亮假髮。最近,有很多專門製作女性假髮的公司,只要肯花錢,任何需求都可以接受訂制。我拿著本間菊代夫人的相片去,表明要這樣的假髮,宣稱是拍電影要用的,那個公司的人也毫不懷疑地就答應了。

  其實,我本來是想染自己的頭髮,因為不知道假髮會在甚麼情況下走光。我若無其事地請教美容師,他說走光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所以,把我的頭髮漂白兩次,使它看起來像淡淡的金髮,然後在金髮上染一層淺藍色,就可以勉強算是一頭銀髮了。我狠下心照著美容師的話做,卻換來悲慘的下場——頭髮確實是染色了,但卻毀了發質,連頭皮都潰爛了。儘管染了藍色,卻和自然白髮相差十萬八千里遠,逼得我不得不把頭髮全部剃光。

  最後只好戴上假髮,沒想到結果竟然比想像中要自然許多,我想不知道的人,應該也看不出來吧?早知如此,一開始這麼做就好了。

  浴缸裡的熱水滿了,我脫下和服,全身赤裸地站在鏡前,茫然地望著一個三十二歲瘦削女人的胴體。我轉過身,回頭看著背脊,背上也是一條條醜陋的燒傷痕跡,像是貼了一張島嶼地圖。我無法忘記,也永遠無法消去心中的怨恨。

  我把整個身體浸在浴缸裡,手腳伸直。我要趁著現在放鬆一下,因為今後我可能再也不會有這般舒適的心境了。

  我用雙手仔仔細細地撫摸著身體各處,當手指碰觸到那貧瘠的胸部時,一股沉甸甸的感覺,從心底不斷蔓延開來。曾經溫柔地吻過這個乳頭的男人,只有他一個。

  二郎!我的二郎!

  我忘不了與他相處的朝朝暮暮,那是我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時光。

  我甩了甩頭,想甩掉腦海裡的一切,因為那段最棒的回憶裡,緊緊系著我最痛苦的記憶。

  如地獄般痛苦的一天。

  § 2

  我做了一個惡夢。不記得內容了,只知道是一場可怕的惡夢。我不斷地囈語。

  大概是有人叫我,我才醒了過來。張開眼,看到一張護士面孔。

  「桐生小姐、桐生小姐。」

  護士輕聲呼喚我的名字。模糊的意識裡,我漸漸瞭解自己在醫院裡。

  「這是……哪裡?我怎麼了?」好不容易擠出的聲音,嘶啞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護士一臉同情地搖搖頭說:「你不記得嗎?發生了不幸的事。不要緊了,醫生已經幫你動了手術,你很快就會複元的。」

  不幸?手術?我不懂護士說的話。

  我想坐起身,但全身刺痛無比,根本無法動彈。

  護士慌張地幫我拉好被單說:「不要勉強,醫生馬上過來。」

  「為甚麼……」正想開口問時,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臉上包著繃帶,繃帶的下面異常疼痛。「啊,我的臉……怎麼了?」

  「沒甚麼,不用擔心。你鎮定一點。」

  「讓我看,我的臉怎麼了?」

  我開始抓狂,護士趕緊哄我:「沒關係、沒關係的,已經處理好了,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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