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當祈禱落幕時 | 上頁 下頁
七三


  在我與百合子女士相識一年多之後,才聽說了您的事。在此之前,她絕口不提上一個家庭。恐怕連對我都沒有完全敞開心房吧。但那一天,也許她心中發生了某種變化,她忽然將一切告訴了我。

  她說,之所以離家出走,是因為她認為自己再待在家裡,遲早會拖累全家人。

  據百合子女士說,從結婚那天起,自己就一直給丈夫添麻煩。她不擅于與親戚來往,不但引起爭執,還害丈夫被親戚孤立。為了照顧體弱多病的母親,要丈夫百般讓步與體諒,但卻害母親早死,她為此深感自責。她很沮喪,認為自己一無是處,煩惱著這樣的自己有資格教養兒子嗎?

  我想您應該看得出來,她恐怕是得了憂鬱症。但當時這個病名並不普遍,她似乎一心認定自己就是個無能的人。

  她在這樣的狀態下忍耐了幾年,後來一心只想著要尋死。可是每當看到獨生子的睡臉,想到要是自己不在了,誰來養育這個孩子呢?便改變心意。

  然而,一天夜裡,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丈夫因為工作幾日未歸,她與兒子兩人已就寢,但一回過神來,她卻在廚房裡,手裡拿著菜刀。她會回過神來,是因為夜裡醒來的兒子問她,媽媽你在做甚麼?

  她連忙收好菜刀,蒙混過去,但這件事在她心裡留下了很深的陰影。那天夜裡,自己拿著菜刀究竟要做甚麼?如果只是自殺也就罷了,可是如果是要帶兒子一起上路的話……一想到此,她怕得不敢睡覺。

  經過一番掙扎,她決定離家出走。她沒有決定目的地,只想著也許找個地方了結一生吧,懷著這樣的心情上了火車。

  我想您已經聽宮本女士說過,結果她並沒有選擇死亡,而是在仙台這個地方展開了第二人生。這些日子,她以每天都是懺悔和感謝來形容。自己拋夫棄子,沒有資格活著,卻因為在這片異鄉的土地上遇見的人們和他們的支持而活下來,她心中懷著無限的感激。這是我的推測,但或許離開家裡,讓她的憂鬱症症狀緩和了。

  百合子女士向我坦誠一切後,我問她,『你想不想回到先生和兒子身邊?你難道不想見他們嗎?』她搖頭。那不是否定,而是表示她沒有那個資格,於是我問了您們兩位的姓名和住址。我偶爾會去東京,所以想趁機去看看您們父子的情況。起先她拒絕,但我耐著性子問下去,她終於還是告訴了我。我想,她內心多半還是很掛念被她留下的兩人吧。

  過了一陣子,我前往東京,趁機造訪了加賀隆正先生家。我當然不會提到百合子女士,而是想假裝問路,看看您父子的狀況。

  很快就找到地方了,但遺憾的是,兩位都不在。於是我到了鄰近,若無其事地打聽。這才知道隆正先生還健在,而兒子已經搬出去了。但是,告訴我這些的人,還透露了一則重大情報。那便是兒子最近才在劍道大賽上得到優勝。我立刻前往書店。在那裡找到了刊登了您的報導的劍道雜誌。

  一回到仙台,我便讓百合子女士看了那篇報導。她屏氣凝神,眼睛眨也不眨,一直望著照片,眼淚從她眼中滾落。

  她說,太好了。我以為這句話是她為了兒子的成長而欣喜,但不止如此。她高興的是兒子成為警察。

  百合子女士說,她最擔心的,是怕自己離家出走害丈夫與兒子失和。她說,恭一郎是個貼心的孩子,總是很關心我,我怕他把母親離家出走怪在父親身上,因而痛恨父親。假如真是如此,她不僅從這孩子身上奪走了母愛,也奪走了父親。但得知您成為警察,她才放了心,說幸好是她杞人憂天。因為兒子若是痛恨父親,應該不會選擇同樣的職業。

  這下我終於放下心裡的大石頭了——百合子這麼說,露出了笑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她如此燦爛的笑容。她當時的喜悅一定是發自內心。

  然而,為她帶來這麼多喜悅的雜誌,她卻不肯收下。她說自己放棄當母親,沒有資格擁有這本雜誌。而且還說:

  『恭一郎往後會更有成就。把這張照片留在手邊,那麼在我心中,那孩子的成長就停止了。這一定不是那孩子所希望的。』

  當時百合子女士的雙眼,因為對兒子的期待與母愛閃閃發光。

  這些,就是我想告訴您的。也許如今知道這些,對您也沒有任何幫助。也許對於瀟灑地走在您所相信的道路上的您,是不必要的。然而,誠如我最初所寫的,如今我已沒剩多少時間,只盼能化解我心中唯一的遺憾。請原諒一個老頭子的自我滿足。

  最後附筆,我認為百合子女士盡全力活過了她的一生。當我因為工作不得不離開仙台,最後一次見到她時,曾問她有沒有想要甚麼,她說沒有。她面帶笑容說,現在就很滿足了,她甚麼都不需要。我想,這句話是真誠無欺的,可以請您也這麼想嗎?

  本來應該直接當面交給您的,但我有我的苦衷,只能以這種方式轉交給您,盼您見諒。

  預祝您身體健康,鴻圖大展。

  綿部俊一 敬啟」

  ***

  一踏進濱町公園,便充滿了樹木濃濃的香氣。雖然太陽已經下山,仍感覺得出綠意盎然。很多人來溜狗,他們似乎彼此認識,正愉快地談笑。狗兒們似乎也很開心。

  綜合運動中心是座氣派的建築。正面大門是一片玻璃相連有如蛇腹般的設計,給人新穎之感。

  室內也寬敞乾淨。剛好有小學生年紀的孩子扛著劍道護具和竹刀,登紀子便叫住了這位小朋友。這才知道有日本橋署主辦的劍道教室,剛剛才下課。

  聽說教室在地下一樓,登紀子便走下樓梯。看似道場的入口處,有好幾個孩子。

  走過去,往裡面看。還有幾個穿著劍道服的男女老幼留在道場裡。

  加賀也在。他在道場的一角,默默空揮。那張臉上沒有任何猶疑,眼睛注視著一個定點。現在的他,恐怕甚麼都聽不見吧。

  登紀子心想,如果以水面來比喻的話,他的心一定隨時都靜止得像一面鏡子吧。無論刮起多強的風,都不會輕易揚起波瀾。正因為有一顆堅強的心,才能跨越重重試練。

  但是——

  看完自己手上的這封信之後呢?會依舊連一絲漣漪也沒有嗎?

  登紀子想知道答案,朝加賀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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