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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餐廳位於連接市區與郊區的幹線道路旁,出租車直接開到門口。這家餐廳的店名我也聽過,卻是第一次來。直子一走進餐廳就報上自己的名字,看來已經訂了位。

  「今天我請客,你喜歡吃甚麼隨便點吧。」雖然她這麼說,我從服務生手中一接過菜單就闔起來,「你決定吧,反正我看不懂。」

  「又沒寫甚麼難懂的內容呀。」

  我沒作聲,自顧自望向窗外。好像下起小雨了,玻璃窗沾上點點水滴,映著橘直子與服務生交談的模樣。她看了看菜單後抬起頭問:「你喝葡萄酒吧?」

  我看著映在玻璃窗上的她回答:「不喝。」

  「為甚麼?你平常也喝酒吧?還是不喜歡葡萄酒?」

  「我現在不在外面喝酒了,萬一喝醉會很危險。」

  她應該瞭解我的意思,只見她對服務生說:「酒就不用了。」

  服務生離開後,我環顧店內。光線亮度調得恰到好處,相鄰桌席之間隔開好一段距離,讓各桌客人保有各自的隱私。

  「這家店真不錯。」我說:「跟男朋友約會經常來這裡嗎?」

  「來是來過。我是說還有男朋友的時候。」

  「一定是你甩掉人家吧,分手理由是做研究比男友重要。」

  橘直子輕輕閉上眼,搖搖頭說:「不是,是我被甩了,對方說不想跟一個成天埋頭研究的女人一起規劃未來。」

  我嗤之以鼻,「蠢男人真多。」

  「我也這麼覺得。不過你並不蠢吧?」

  「不要對一個快發瘋的男人問這種問題。」我拉著臉頰說。

  她垂下眼問我:「你不去研究室了嗎?」

  「沒道理再去那種地方,那群傢伙只想收集新的數據數據而已。」

  「那些數據數據不光是為了研究論文呀,說不定對你的治療也有幫助。」

  「治療?別開玩笑了。」我刻意擺出要笑不笑的表情,「那些傢伙也很清楚,我的腦子已經沒辦法恢復原狀了,而且他們根本不當一回事,他們在乎的只有我的大腦是不是完好無缺;只要還能思考、能記憶、有感覺、能讓身體活動,他們覺得這樣就行了,然後向那群苦苦等候著腦部移植技術成熟的老頭子報告說完全沒問題,腦部移植手術已達臨床成功的階段。」

  第一道菜上桌了,是開胃菜。關於這種高檔餐廳的用餐禮儀,我至少還知道要從外側的刀叉開始使用。我沒理會滔滔不絕解說菜式的服務生,一個勁兒地把食物塞進嘴裡,並不覺得有多美味。

  「得想點辦法才行。」直子握著刀叉,臉蛋湊近我說:「照現在這樣下去,你也覺得不好吧?說不定你已經有自己的打算,但我還是認為,只能拜託堂元博士了。」

  「你真是莫名其妙。」我故意把叉子往盤裡一扔,弄出聲響,「剛才還一副再也受不了那群人的模樣,現在又要我去求他們?」

  「他們沒告訴我捐贈者的真正身分,這一點我確實很氣,但這跟你的治療是兩碼子事。客觀來看,我覺得能救你的,只有堂元博士了。」

  「你要我相信一個會欺騙患者的醫師?」

  「我想他不是出於惡意,動刀當時他一定還不瞭解捐贈者身分的重要性。況且,一旦你知道要移植的腦部來自開槍打你的歹徒,也不可能保持平靜吧?」

  「我對這些廢話一點興趣都沒有,你應該說他們隱瞞實情是為了大學的面子還比較有說服力,真正的原因就是要欺騙社會大眾。」

  直子倏地挺直背脊,正視著我說:「你別忘了,要是沒移植那顆腦,是不會有現在的你的。」

  「那樣還比較好吧。」

  聽我這麼說,直子似乎想回甚麼,但看到服務生走過來,便把話吞回去了。

  服務生收走空盤,陸續上菜。我完全沒抬頭看直子,只是默默地把眼前的菜吃個盤底朝天,感覺就和在工廠裡一樣,只不過是把面板換成餐盤,零件換成高級料理罷了。

  端上餐後咖啡之前,我們倆之間持續著凝重的沉默。橘直子似乎再也無法忍受,率先開口了:「小惠小姐還沒回來嗎?」

  我不發一語搖搖頭。

  「甚麼時候會回來?」

  「不曉得。」

  「去接她回來不就得了?」

  「去接她?」我眼珠一轉。

  「對呀。想辦法接她回來才好嘛,跟從前最瞭解你的人在一起,說不定能幫助你找回自我。」

  「少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我把攪拌著咖啡的湯匙朝她扔去,幾滴咖啡濺到她的白襯衫上,立刻留下了褐色污漬,「你懂個屁!你知道我為了不讓她發現我的改變,費盡多少心思嗎!我得裝作對她的心意沒變,她也裝作沒看出我在演戲,這種狀態下有多難受,你根本連十分之一的痛苦都無法體會!」我的聲音響徹整間餐廳,大概所有顧客的視線都集中到我們這桌了,但我才不管那麼多。

  直子似乎對我突如其來的暴怒感到愕然,顯得一臉狼狽,然後她看著我,神情莫名沉重。

  我看見她的雙唇顫抖。不,不是顫抖,而是她在說話,我卻聽不見她的聲音。「有話就講清楚呀!」

  她深呼吸之後,再度開口,這次我聽得很清楚。「對不起。」

  我沒想到她會道歉,原先打算起身的,又坐回椅子上。

  「對不起。」直子又說了一次,「你說的沒錯。我剛才那些話的確既不負責任又自私。請你原諒我。」

  她低著頭,落下了一滴淚。別以為這樣就能混過去!我還想找些惡毒的話繼續罵她,卻一時詞窮。這時,有人來到身旁,是個鬍鬚修剪得非常整齊的中年男子,看來是這家餐廳的店長,應該是過來關切我的行為。

  「這位先生——」

  「知道了啦。」我像趕蒼蠅一樣搖搖手,「我會安靜,這樣行了吧。」

  店長似乎依舊有話想說,但橘直子在他開口前就站起來說:「是我不好,是我惹他生氣的。很抱歉,造成你們的困擾。」

  店長大概也發現直子雙眼濕潤,這下也無法多說甚麼。直子趁機對我說:「我們走吧。這家餐廳的菜很好吃喔?」

  「還可以。」我看著店長回答。

  直子叫了出租車,說要送我一程。

  「我現在已經幫不上你任何忙了,但如果你想找人談談,隨時都可以跟我聯絡。」在搖晃的車上,她這麼對我說。

  「已經沒甚麼好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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