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尼爾森·德米勒 > 小城風雲 | 上頁 下頁


  她想,這裡畢竟是美國,現在畢竟是二十世紀,人們畢竟受到法律的保護,但她本能地懂得,這一切對她的情況不起作用。她非得逃走,離開她的家,離開她住的社區,離開她的家人。這使她感到憤怒。她本欲更多地按照自己的行為準則,而不是按照他的行為準則來了結此事,她想告訴他她要離婚,要搬到她姐姐家去住,他們應當通過律師來解決問題。但巴克斯特警長是決不會放棄他的任何一件戰利品的,是決不會在他的小城裡被人愚弄的。他雖然嘴上不說,但他知道她想離開這個家;他也知道,或者認為自己知道,他已經把她鎖得牢牢的,他把她關在南瓜殼裡,讓他繼續那樣想是再好不過了。

  在這個夏夜,她坐在門廊裡的秋千上,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許多個夏夜。那時她非常快樂,正與另外一個男人處在熱戀之中。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借著身後窗戶裡射出來的燈光,她又把信封念了一遍。這封信是她寫給基思·蘭德裡的,寄往他在華盛頓的住址,顯然是有人將它轉到另外某個地方,那裡又有人在它上面套了一個信封寄還給她,還附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無法轉寄。

  基思曾經有一次在信中告訴過她,如果她接到這樣一個信息,就不要再給他寫信了,他辦公室裡會有人與她聯繫,通知她一個新地址。

  安妮·巴克斯特是一個單純的鄉村姑娘,但還沒有單純到會相信這話。她清楚他是在告訴她:如果她的信被退回來,說明他已經死了。華盛頓會有人打電話或來信告知她真實情況。

  這封信退回到鄰縣她姐姐的住處已經兩天了,基思給安妮寫來的信都是寄往那兒的。

  從兩天前接到退信開始,安妮·巴克斯特就害怕接電話,害怕看見她姐姐的汽車在她門口再度停下,轉交給她另一封信,一封從華盛頓來的公函,開頭的一兩行是:「我們遺憾地通知你……」

  可她又一想,華盛頓方面幹嗎要費這份心?她是基思·蘭德裡的什麼人?一個很久以前的女朋友,一個間或通信來往的筆友。她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不指望今生今世再見到他。

  但也許他囑咐過他的同事——不管是誰——告訴她是否他已不在人世。很可能他想把自己葬在這裡,與他家的歷代先人葬在一起。她突然意識到,此刻他可能正躺在吉布斯殯儀館中。她試圖說服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感到悲傷,但這對她真正有多大影響呢?一個舊情人去世了,你得知這個消息,你開始懷舊並老是想到自己也不免一死,你想到青年時代,你做一番禱告,然後繼續過你的日子。如果方便,你或許去參加他的葬禮。而後她又突然想到,如果基思·蘭德裡死了,如果他將葬在斯潘塞城,她是不太可能去參加葬禮的。她想,她也不能指望某一天溜出家門去他的墓地,而不被日夜監護她的警察發現。

  她撫摸著身邊的小狗。這只狗是屬￿她的,其餘三只是克利夫的。小狗跳到她的膝頭上,偎依著她,安妮則用手在它耳後搔癢。她對小狗說:「他沒有死,丹妮斯。我知道他沒有死。」

  安妮·巴克斯特把頭擱在秋千椅的扶手上,輕輕地來回搖動。西邊天空出現了夏日晚上常有的熱閃電,隆隆的雷鳴聲滾過開闊的玉米地進了小城,緊接著便是一場暴雨。她發覺自己又在流淚了,接著繼續想心事:我們曾保證再次相會。

  第三章

  基思·蘭德裡走進靜靜的農舍。遠房親戚曾經照看過這所房子;考慮到已有五年沒人居住了,它的外觀看上去還不錯。

  基思事先已經打過電話說他要回來,在電話裡跟附近農場的一個女人聊了一會兒,他管這個女人叫貝蒂姨媽,儘管她並非他的親姨媽,而是他母親的遠房表姐妹,或者諸如此類的親戚。他只不過要她留神房子裡是否有燈光,門前是否停有陌生的汽車等等。基思曾經堅持不讓貝蒂姨媽或者別的女士們過於麻煩,但產生的效果卻像號召她們拿起武器——掃帚和拖把,結果房子變得乾乾淨淨,並散發出松木消毒劑的氣味。

  基思心想,這些當地婦女總是過分憐憫那些沒有妻室的男人,單身漢們因此少幹許多瑣事,基思懷疑,這些善良女人照顧單身漢的目的在於顯示男人有個老婆和內當家的種種好處。不幸的是,那些為單身漢提供的免費清潔、烹飪、蘋果餡餅和果醬往往達不到預期的目的,效果適得其反。

  基思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發現一切都跟六年前他最後一次見到的一模一樣,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但同時,屋裡的那些物件看上去像夢幻一般,仿佛他正在做一場童年的夢。

  他的父母臨走時留下了大部分財產,也許是擔心不喜歡佛羅里達,說不定還要回來的緣故,也許是因為那些家具、地毯、燈具、牆飾之類就跟橡木屋梁一樣,都是房子的一部分。

  基思知道,房子裡某些東西已經有將近兩百年的歷史了,還是他父親和母親雙方的家庭早年從英國和德國帶到美國來的。除了幾樣真正的古董和祖傳遺物之外,許多東西僅僅是年代久遠而已,這使基思想到一個農民家庭幾個世紀以來所過的勤儉節約的艱苦生活。他將這種景況與他在華盛頓的朋友和同事進行了對比。這些朋友和同事,根據「高消費促進高生產」的理論,可以說是對國民生產總值做出了重大貢獻的。他們的薪水,像他的一樣,是從國庫中開支的。基思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樣一種說法:人們不必生產看得見的東西來獲取工資,他常常在想,華盛頓政府雇員的人數是否太多了,吃掉了太多農民種的糧食。他對此細想過多次了;如果他的同事中也有人想過這個問題,他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

  基思·蘭德裡在軍隊服役的時候感覺良好,因為在斯潘塞縣,軍人是一種得到人們理解的光榮職業。可後來,當他參與了情報工作,便開始對自己的職業產生了疑問。對於國家的政策,他常常持不同意見;最近當他被提拔到一個幫助制定國家政策的職位以後,他意識到政府是在為它自己工作,以達到永久統治的目的。但早在他作為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成員被請進白宮的內殿之前很久,他就已經知道這個秘密了。

  基思站在二樓主臥室的窗前,向外面的黑夜望去。一陣風吹來,片片雲彩飄過星光燦爛的夜空,一輪滿月高掛中天,把藍色的光華灑向收穫在望的玉米地。基思記起很久以前連遭旱澇的這些玉米地——那時候人們多數種麥子,直到六月底麥子才收割。收割的那個夏夜,明月高照,又碰巧天氣乾燥,不過很快就要下雨了。農民和他們的家人一直幹到月落,約淩晨三點鐘。第二天是個星期天,半數孩子都沒去主日學校①,去的孩子都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基思仍然記得這段共同的體驗,以及為從土地中獲取食物而進行的這番集體奮鬥,他為城市及其郊區的孩子感到遺憾,因為他們從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麥地與漢堡包之間、田裡的玉米與餐桌上的玉米片之間的關係。

  ①主日學校:星期日對兒童進行宗教教育的學校,大多附設於教堂。

  基思想,實際上,國家離它在土地上和小城鎮上的根越遠,它就越不懂得自然界的循環、土地與人民之間的關係、因果規律,最終也就越不懂得我們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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