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禦珠案 | 上頁 下頁


  兩人默默無聲地向前走著。剛穿進那條通向樹林的暗黑小路,前面便見一群浪蕩公子正與三個妓女在那裡嬉戲調情。他們用下流的言語議論狄公和那女子,只是畏懼狄公高大雄武的身軀才不敢上前貿然尋釁。狄公昂頭走去,更不理會。

  向前又走了好一截路,那女子突然岔進一條幽徑,這幽徑正通向濃密深黑的曼陀羅林。這時他們遇上了兩個在樹林間晃蕩的無賴,彼此走近時狄公反迭了雙袖,工穩著步子,警惕地擺出一副拳師迎鬥的姿勢。那兩個無賴本想攬事,見此情狀也略知些淺深,憤憤然啐了一口,自走遠了。

  狄公心想:這路果然難行,那女子端的有慧眼,識英雄,不枉付了我那塊銀餅。她獨自一個能平穩進出這林子?

  幽徑曲折,林愈密,樹愈高。地上覆蓋著厚厚一層落葉,偶爾斑駁灑落下幾點蒼涼的月光。早已聽不見市廛的喧鬧,只有夜鳥淒厲的哀鳴偶爾打破這令人膽寒的靜謐。

  女子轉過身來,指著一棵高大參天的松樹說道:「記住這株松樹,你回去時,從這裡左拐,一直向左便可出這林子。」

  她自顧走入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她對這裡一切異常熟悉。狄公急忙跟隨在後,只覺腳步踉蹌,幾番險些絆倒在坎坷不平的路上。

  他停下稍喘了口氣,驚異地問道:「小娘子,這地方因何如此荒涼?」

  「這裡是白娘娘的曼陀羅林,極是神聖的地方。白娘娘時常顯靈,你沒聽那店鋪裡的夥計說麼?官家莫非膽怯了?」

  「小娘子放心,在下雖有點膽寒,究竟不是懦夫。」

  「好!這就到了。千萬別出聲!」她停下了腳步。

  狄公見慘淡的月光下一幢荒圮敗壞的高大門樓,門樓兩邊高牆逶迤,遮沒在幽黑的林木裡。那女子走上水青石階,推開了兩扇風雨剝蝕幾近腐朽的木門,回身輕輕地說了聲「官家請自穩便」,便踅進了那宅子。狄公轉身回走。

  狄公走回到那株高大的古松下不禁停下了腳步,略一尋思,便將燈籠放在地上,將袍襟塞入腰帶,卷起了衣袖,然後提起燈籠回身又朝那門樓走去。

  他想要親眼見一見那兩個神秘的人會面的地方,占一個有利的隅角,從那裡可以窺視著他們。如果真是一宗純粹的買賣,他便立即離開這裡,倘是有半點可疑,他便公開自己的身份,當場問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輕輕推開那兩扇大門走進門樓,門樓裡是一個空敞的前院,周圍黑黝黝一片並不見人跡。定睛細看乃見前面不遠的抹角處微微有燈火閃出。狄公穿入一條黑暗的過道朝那燈火閃爍處急急走去。

  穿出過道便是一個荒涼的大庭院,庭院裡野草叢生,腐術散腥。正中影綽綽一座大廳堂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出高甍飛簷的朦朧輪廓。忽然他聽到右邊圓洞門外傳來模糊的聲響,趕緊穿出那圓洞門仔細諦聽。聲音來自一個台基有四尺高的亭閣,亭閣內果然有燭火晃閃,亭閣外是一個四麵粉牆抱定的小花園。小花園裡荒草萋萋,蟲聲卿卿,沿牆種植一排古柳高槐。亭閣四面窗格和頂簷瓦翎新近修葺過,而其它部分則很是荒敗。正門兩扇朱紅格子門緊關著。

  狄公審視情勢,見亭閣左邊的圓牆只有四尺高,牆外大樹參天,蔥郁一片。他揀定了一個牆磚凸凹處飛身攀登上那堵園牆,大著膽朝那亭閣飛快爬去。當他爬近亭閣正待趴下身子向窗格裡窺覷,月亮卻被烏雲遮蔽了,四周一片漆黑。他聽見那女子說:「我先知道了你為何來的這裡,我才告訴你……」接著是一聲詛咒,然後是扭打的聲音。女子大叫:「把手放開!」

  突然,狄公身下的牆頭搖動了一下,他趕緊拉住牆外一根樹椏,竭力穩住身子。十幾塊磚「嘩啦啦」倒塌落到了牆下的瓦礫堆上。狄公汗流浹背,正驚惶處,忽聽得亭閣裡那女子一聲淒厲的叫喊,然後聽見門格被打開和急促的腳步聲。

  狄公急忙跳下牆來,大聲叫道:「休得逃跑!」但無濟於事,隱隱聽得遠處樹枝「劈啪」折斷的聲音,一個黑影飛身逃進了樹林。狄公待要追趕,早不見了影蹤。

  亭閣的門半開著,亭閣裡燭光搖曳,那女子躺倒在地上。

  狄公氣急敗壞登上亭閣的臺階,不由在門口趔趄幾步。那女子仰天躺著,一柄短劍刺進了她的左胸,劍柄露在外面。狄公心中叫苦,忙走上前蹲下到她身邊,仔細端詳了她平靜蒼白的臉——她已經死了。

  狄公憤怒地自語道:「她出了錢雇我保護她,而偏偏在我的眼皮下被人殺了!」

  她顯然試圖保衛過自己,她的右手緊捏著一把薄刃小刀,刀上還粘著血跡,血跡從地上到門口滴成一線。

  狄公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袖,那裝有金錠的紙包不見了。只有兩條鮫綃汗巾和一張單據,單據上寫著柯府琥珀夫人百拜交納。

  狄公心中大疑。他聽人曾說起過柯元良的正夫人多年來一直患有不治之症,為此柯元良又納了一房侍妾,名喚琥珀。琥珀年輕美貌,想來這死者定是她無疑了。柯元良這個糊塗蟲竟讓他的愛妾獨個來這兒替他買進什麼價值連城的骨董,卻不知原是一個搶奪金錠的圈套。

  狄公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細細看了這亭閣。亭閣裡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張竹榻外幾乎沒有什麼家具,也並不見一個可以貯藏東西的地方。內牆和天花板新近修葺過,窗格都裝上了鐵柵,門外掛著一把胳膊般大鐵鎖。他搖了搖頭,緊皺了雙眉,略一沉思便用蠟燭點亮了燈籠出小花園,過圓洞門,轉來庭院直進那大廳堂。

  大廳堂裡空蕩蕩,幽暗潮濕。廳堂後壁高高懸掛著一方積滿塵土的匾額,匾額上三個泥金大字:「翡翠墅」,落款是董一貫。幾翼大膽的蝙蝠飛來在狄公頭上繚繞,地上好幾尾老鼠來去奔竄,廳堂裡像墳墓一般陰森恐怖,廳堂外寒氣凝重,靜寂虛寥。

  狄公又回到那亭閣,蹲下身來小心將短劍從女子胸脯拔出。短劍一直刺到了她的心臟,玄緞長裙浸透了鮮血。他又從女子手上抽出那柄薄刃小刀,用一塊帕巾將他它們一併包裹了。最後細細看了一眼亭閣現場,才轉身下了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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