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銅鐘案 | 上頁 下頁
三一


  「於是我疑心起梁夫人的真正身份。起初我以為她是梁家的一個女僕,她像梁夫人一樣痛恨林藩並深深瞭解林、梁兩家冤仇的內情。但林藩又為何不敢動手殺害這個興風作浪的女僕呢?看來,不像。突然我萌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後來的事實果真露出了這樣的端倪。

  「你們不妨回想一下,林藩施毒計姦污了梁洪夫人容氏之後,梁洪的胞妹梁英即林藩的妻子亦失蹤了。當時猜測是被林藩殺害了,但這種說法沒有根據,也無證驗,當時連屍身也都沒找到。我恍然明白林藩並沒有殺害梁英,而是梁英她自己潛身逃出了林家。她深深眷愛著自己的丈夫,即便林藩謀殺了她的兄長,又氣死了她的父親,她都沉默以待,不曾反目。只是當她聞知丈夫用卑鄙的手法姦污了她的嫂子容氏時,她對丈夫滿腔的愛才被澆滅。她忍辱含恥,毅然出逃,與罪惡的丈夫一刀割斷恩愛,並懷著深仇大恨,設法告倒林藩。

  「梁英的出走使林藩的邪氣受到沉重一擊,他幾乎一蹶不振。林藩儘管是個狠毒丈夫,但他對梁英卻始終沒有失去深厚的愛情。他對容氏的行徑只是一時的邪念生髮,梁英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個溫柔的賢妻,占著不可動搖的地位。

  「林藩失去梁英後,由惋惜而忿恚,進而燃起了他對梁家的更強烈的仇恨。他買通土匪摸進梁老夫人棲身的那個田莊,殺得雞犬不留。事實上那一次洗劫中梁老夫人及她的兩個孫子——一個就是梁珂發——無一倖免。

  「梁英聞訊,從此對林藩真所謂恩斷義絕,不共戴天。她喬裝成梁夫人並不困難,本來母女相像,且她深知梁家內情細末,故一直不曾露出破綻。她暗中準備告發林藩的狀詞,梁英必定與林藩見過面,並坦然地將她的意圖告訴了林藩。她要到官府告發林藩的罪行,使他傾家蕩產,身敗名裂。林藩面臨這種局面究竟懼怕,且聲名攸關,只有退讓之份。於是他逃到了濮陽,梁英則追到濮陽,繼續纏住他不放。他不堪折磨便又準備逃離濮陽,再回廣州。

  「梁英雖在林藩面前亮明瞭自己的意圖,但對她身邊的那後生卻始終沒有吐出真相。那後生不是別人,正是林藩的親生兒子。林藩不知自己妻子已有身孕,因為梁英懷孕時林、梁兩家已經開啟了仇釁,梁英便將這事隱瞞了。後來林藩果然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成是梁珂發,並殘忍地下了毒手。梁英雖將那林家祖傳的金鎖戴在她兒子的項下,但沒有吐露出其中的真相。她兒子始終還以為自己是梁珂發,是梁夫人的孫子。

  「我為了證實這一點,在審林藩時故意將那片金鎖扔給他辨認。林藩驚愕之餘,幾乎道出真相。最後在林藩夫婦短暫會面的那個瞬間,他倆的表現證實了我的設想。梁英悲憤地想譴責林藩:『你殺害了你自己的親骨肉、親兒子!』那個瞬間她對林藩的愛與恨交織成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感,噴薄而出。林藩已經傾家蕩產,身敗名裂,而她自己的深仇大恨頓時化為烏有。她經受不住那種心靈的翻折,她甚至後悔了。她面前站著的是她曾深深眷愛的丈夫,她恨自己魯莽,恨自己寡情,她終於昏厥了過去。而同時林藩也覺悟了自己的罪衍,然而已經晚了。他伸手去扶持梁英時,我可以斷定,是出於真摯的夫妻之情的。

  「這個故事就是這樣,我不能從林藩殺害他親生兒子的罪行上來審訊他,裁判他,更不想糾纏二十多年前的舊賬。林藩固然罪不容赦,而指控他的唯一罪名只能是圖謀殺害朝廷官員的謀逆罪。——屯販私鹽的罪名不能一下擊倒他,致他於死地。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的身分承襲林家的產業。我一直等著一個適當的時機戳穿她的偽裝,然而她再也沒有來衙門。聽到林藩處刑的消息,她毫不猶豫地服毒自盡,正說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愛之心。幾十年恩仇,一了百了,她還留戀著這個冷漠的世界?悲哀的戲文已經演完,她何苦再苟且在臺上不肯脫卸戲裝、洗淨粉墨。」

  書齋裡一片靜寂。

  他的親隨們完全被這個故事迷住了,他們再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狄公打了一個寒顫,把官袍裹緊,說著:「冬天就要來臨,天氣要變冷了,夜裡莫忘了叫衙役備下一個火盆。」

  狄公此刻只覺五內顛翻,六情搖盪。他猛然想起聖上恩賜給他的那方禦匾,心裡稍稍安寧了一點。

  他默默地踱步出書齋,轉出內衙,揭起簾幕來到外廳正堂。正堂上那幅繡著懈豸的帷幕令狄公肅然起敬,帷幕之上高高懸掛著那方禦匾。

  「義重於生」四個赫然金字在夕陽下閃閃放光,狄公忍不住跪了下來。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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