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紅閣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


  ◎第七章

  狄公在紅閣子臥房地毯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寐。恍恍惚惚間聞到房中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點著的蠟燭也熄滅了。仿佛又聽到床腿吱吱作響,房梁瑟瑟有聲。

  他索性坐起,提了雨龍劍去外廳露臺巡視一轉。參橫鬥轉,花園裡寂寥一片。月亮已西斜,對面大酒樓也沒了燈光。夜風涼颼颼,他裹緊了長袍又進到臥房。由於疲乏不堪,這會總算是睡著了。

  狄公一覺醒來時正東方熹微,紅霞動盪。紅閣子內一派染紅,如火光升騰,蔚成奇觀,又見自己躺在地上,差點兒滾入床底,不由啞然失笑。

  他踱出露臺眺瞻半日,又出去湯池泡浸一會。回到紅閣子時早膳已送到露臺的圓桌上。一碗熱騰騰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黃魚、醬瓜、煎蛋。心中喝采,抬起竹箸,正要吃,馬榮忽的跳進露臺,長揖請安。

  「你怎的由這裡進來?」狄公不無驚訝。

  「老爺,這露臺外的小路曲折可通街上哩。那邊便是秋月的宅邸,難怪乎要出事。老爺,昨夜睡得可好?」

  狄公訕訕笑道:「只睡著半夜,沒見有什麼異跡。如今倒有些後悔,倘一夜都不合眼,或恐窺得消息。」

  馬榮也笑:「沒出事便行。老爺在臥房裡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如何回浦陽交代太太。對了,我今日一早便去了碼頭,果然見到了馮裡長的那條船,畫梁雕欄,十分華麗。據那個船上的掌舵說,撞船時正是午夜,李璉船的艄公火夫都一個個爛醉如泥,以至出事。不過李璉本人十分清醒。這邊馮玉環小姐受了驚嚇,以為船要沉了,慌亂中曾穿著內衣跑到船頭叫人。黑暗裡正遇李璉提燈籠過來賠情,在船頭上還禮讓了一番。

  「這事鬧了一通宵,到天亮時分,兩條船總算靠了江邊碼頭。馮玉環小姐與丫頭們先坐小轎回府邸了,李璉還一一為爛醉的朋友打點轎馬,一齊抬到永樂客店安頓。其間人往人來,十分忙亂,但沒有人見著過溫文元。」

  「那段話恐是馮岱年的兩個幹辦瞎編的。中傷溫文元而已,未必落實。」狄公道。

  「船上的人也看見小蝦大蟹了,正在南瓜地裡。還說小蝦象發瘋一樣跳來跳去,手舞足蹈,不知他究竟在幹什麼。呵,今天早上在江邊我也見到老爺昨夜說的那個黴瘡潰爛的窮乞丐了。他手中拿著一枚銀餅央求船工捎他去上水。船工捏鼻屏吸,誰也不理他,生怕染上那惡疾。乞丐只得怏怏走了,嘴裡還不停地咒駡。」

  狄公道:「那個可憐的老乞丐並不缺銀錢,昨天我扔過去一包銅錢,他也不肯接。」

  馬榮又道:「昨夜我碰巧遇見秋月的徒兒銀仙,是藏春閣的歌伎。她說在白鶴樓侍宴時見過老爺。」於是便將銀仙受辱吃毒打一番經歷細細說了,又罵溫文元人面禽獸。

  狄公戒道:「這溫文元固然歹毒,倘不涉及殺人嫌疑,不可輕易治他。你适才的話倒解了我一點懸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來是銀仙掙扎所致。」

  馬榮道:「銀仙曾跟隨一個叫淩仙姑的瞎婆學唱曲,那淩仙姑是樂苑二十年前的風流班頭,老爺不是欲打聽陶德父親之死與溫文元的關節,何不去問問那個淩仙姑呢。」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時自殺雖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兒子陶德正在眼前。許多隱情還是可以問出眉目來的。他又是恰恰死在紅閣子裡,情節與李璉相仿佛,僅這一點便十分可疑,更遑論兩人自殺時都有溫文元的出現。——弄清楚陶匡時的死因,李璉的死,甚而秋月的死或可迎刃而解。

  「馬榮,你可知道那個淩仙姑的住處。」

  「聽說住在西南隅的荒坡下一茅篷裡,銀仙想必認識。蝦蟹兩位也認識,正鄰近他們的南瓜地。」

  狄公撚須沉吟半晌,吩咐換過公服,備轎去馮岱年官署。

  ◎第八章

  官轎在趙公廟的山門口停下,山門對面便是馮岱年的官署。官署後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馬榮下轎。馮岱年率幾個僚佐已在大門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氣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磚門樓蒼樸古拙。門外一對盤伏的石獅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廳裡早排開兩隊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齊整。

  馮岱年引狄公、馬榮先進去書齋用茶。——順大門內萬字遊廊,通向左廂一垂花月洞門。門外即是馮府的內花園,正好繞過衙廳公廡,直達內院書齋。

  書齋陳設古雅。紫檀木屏風桌椅纖塵不染。兩邊各一隻紫銅狻猊,嫋嫋吐著青煙。三面書架上一迭迭的古書籍依經、史、學、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書帙開了函蓋、夾著一條一條的象牙葉子。桌上湖筆、端硯、宣紙、徽墨,四寶齊全,桌前設三五張靠椅。雖是盛夏,書齋內涼陰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爺見笑,卑職一向在這書齋內會客,院內再無靜雅之處。」

  小童獻茶畢,狄公道:「馮相公許多藏書,黽勉勤學,十分可敬。」

  馮岱年道:「說來也慚愧,卑職自管攝這樂苑政事,例與書籍生分了。這幾年更是無暇讀書。還是陶先生時常來翻閱,再就是小女玉環了。陶先生專揀經史類研讀。小女則愛讀前人別集,尤愛詩歌。這兩年也頗識得些金針詩格,偶爾學做起詩賦來了。」

  狄公笑道:「難怪馮相會要挑賈秀才為乘龍快婿。令媛受賈秀才指點薰染,文藝必然長進。——賈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門當戶對啊。」

  馮岱年道:「不瞞狄老爺,這賈秀才並非官宦子弟,卻是家境淪落。與小女訂婚前已經山窮水盡。也是前世有緣,兩個紅繩早系。他賭輸了錢,那日來問我借盤纏,擬赴杭州鄉試。卻與小女一見鍾情。小女年已十九,與她曾說了幾門親事,均未成功。自見了這賈秀才便滿口應允。我便請陶德先生做大媒,牽合了姻緣。也是天作之合,但願他兩個婚後夫唱婦隨,百年和諧。」

  狄公命馬榮去衙廳看看,開堂審案的格局可齊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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