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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指記(10)


  書齋裡死一樣寂靜。

  黃掌櫃的臉變作了死灰色,他的嘴唇抽搐著,牙齒「格格」打顫。他沙啞著聲音說道:「老爺莫非有神靈暗助,分判來句句是實。老爺無需動怒,容小民從實招來。這謀財害命的彌天罪名小民認了,只是一點想要分辯:那兩箱走私物品並非是分與我的贓財,我須依上司的指派一一分與漢陽的幾個同行。至於劉掌櫃如何得來這些東西,小民實是不知,不敢虛供。」

  狄公厲聲道:「你且將犯罪違法的緣由細細供來!」

  「近兩年我的生意連續虧本,折了幾千兩銀子,四處告貸求助。長安一個大員外,實也不敢瞞老爺,他是朝廷裡那戶部尚書的哥哥。他給了我一封書信約我去長安商談一筆大生意。我喜出望外,趕到長安。他熱情地召見了我,私裡告訴我他已組織了一個連州跨縣的金銀寶物的大走私偷運網。他要我坐鎮漢陽從中專管轉運分撥,這樣不僅可以把前兩年虧的本銀全數翻回,而且從此交了財運,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珍珠,扁的玉璧,彎曲的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還愁沒個齊全。我很快就落到了他的手心之中,再也不能動彈掙脫了。我抵擋不住他的利誘和脅逼,直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還望老爺知我本源酌情寬恩。這次從江夏運來要轉撥的兩箱物品被官府查繳,我必須自己墊出一筆金銀才可遮蓋漏洞;否則,劉掌櫃就是我的榜樣。」

  他一面說一面用手帕不停地擦著頭上、臉上的汗珠。

  「萬茂才是我的老朋友、老同行,他存放在我這裡有五十兩金子。我想求他通融一下暫時借我救燃眉之急。昨天夜裡他來我家沒有別人知道。他羞於讓人知道他來我家借用鍘刀割小指之事,甚至要我對我的家人奴僕都嚴守秘密。他來時是我親自開啟花園的角門放他進來的……」

  「黃掌櫃,我問你,萬茂才這五十兩金子打算作何用處?」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回老爺,這萬茂才想他切去小指尖正式加入他們遊民一夥,那女子便會同意與他結婚。那時他就將這筆鉅款分作兩份,一份饋贈那女子的哥哥作聘禮,一份準備在鄉間買一處館墅或莊子,開始他們新的安居生活。……唉,想不到我見這五十兩金子動了心,起了個謀財害命的歹念……」

  「黃掌櫃,我再問你,你為何不坦率地告訴萬茂才你在錢財上遇到了嚴重挫折,迫切需要借用一下他那五十兩金子。同行間本應有個互相共濟的規矩。萬茂才他完全有能力,也完全有氣魄借給你這筆錢。」

  黃掌櫃嘴唇動了動,但舌頭盤了結,沒吐出聲音來。

  狄公見狀也不追問下去,換題問道:「還有,黃掌櫃你身材瘦小,且老態已出,你是如何將那屍體搬挪到山坡上的茅棚裡去的?」

  黃掌櫃暗吃一驚,心中叫苦,但他很快恢復了平靜。他慢慢地但口齒清晰地答道:「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哪裡來的這般氣力,想來是一時嚇壞了,只知道必須儘快將屍體藏起來。我先將屍體拖進花園,再從花園的角門拖到樹林裡,然後一步一步拖到那茅棚裡。當我回家來時,我差不多都累死了。」

  他不停地擦著汗,鎮定而冷靜地說道:「老爺,我為了錢財,害了人命,我願以賤命相抵,我伏法認罪,死無怨言。」

  狄公瞥了黃掌櫃一眼,和顏悅色地說道:「你或許沒有想到如果你真的殺人抵了命,那你的家財將全數繳官。你的兒子不能繼承你的家財,因為他是一個呆癡。按照律法,呆癡不可繼承財產。」

  「什麼?」黃掌櫃驚叫了起來。「你說我的兒子是呆癡?」

  他的兩眼露出近乎垂死掙扎的凶光:「你依憑什麼斷我的兒子是呆癡?他頭腦雖比一般人遲鈍些,但畢竟只有十九歲,等再長大一點,無疑會聰明起來。」

  一陣神經質的狂怒和激動之後,黃掌櫃癱軟了下來,他聲音顫抖著說:「老爺可憐小民,替我做個主。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已年逾花甲,如風中之燭。老爺倘使不高抬貴手,我的兒子從此便存站不起。全憑老爺天良扶持了。」說著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

  黃掌櫃抬起一雙老淚縱橫的眼睛,仰望著狄公嚴峻的臉,幾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狄公露出了慈顏,溫和地說道:「你在牢獄期間,我將親自過問你兒子的健康和前途。黃掌櫃,我絕不食言。但是我們現在不採取適當步驟,他會招惹更多的麻煩,帶來更大的不幸。我認為唯一的法子是先將他監禁起來,但不會關很長。兩天前,他從你的藥鋪出來碰巧遇到了剛從藍掌櫃當鋪裡出來的沈雲,就是萬茂才想娶的那女子。你的兒子神經錯亂,一把抓住沈雲,口裡『心肝肉兒』地亂叫。萬茂才勸開了他,但這件事在你兒子的頭腦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昨夜,當萬茂才來你家時與他可能碰巧撞上了。於是我斷定是他殺了萬茂才,也是他把萬茂才的屍體背到那茅棚去的。他身材高大,氣力很大,你無需幫他一點忙,你只是在後面跟著,因為你不放心。」

  黃掌櫃絕望地癱軟在地上,白紙一樣的臉上一道道的皺紋凹陷得更深了。他慢慢緩過了氣來,掙扎著叫道:「天作孽!天作孽啊!」他終於哭出了聲來。

  狄公見狀,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安慰道:「黃掌櫃休得過於悲痛,本官自會替你做主。還望你將那夜之事細說一遍本末,解消本官許多狐疑。」

  聽了狄公這番話,黃掌櫃心裡稍稍落實,遂慢慢說道:「倒是老爺提醒,否則小民也感十分的蹊蹺。難怪那兩天他一直在念叨那女子。明天晚上我一點沒見他有什麼異常,傍晚我還帶他去林子裡散了步,他興致很高,還逗弄樹上的猴子哩。他和侍僕一起吃了晚飯,然後他先上床睡了,因為他非常容易疲勞。我吩咐侍僕我將獨個在書房裡吃晚飯,要他另外給我預備一分冷餐糕點,並叫他先去睡了。

  「萬茂才來後,我約他在書房裡共進晚飯。席間我談起想借他五十兩金子的事,他一口應允,說這事有何難處,還愁擺佈不開,勸我不必將這些小事掛在心頭,又說如果五十兩不夠的話,他準備寫一紙文書去長安,囑他家賬房再匯些來。我說夠了。他又說等我什麼時候發了財再還他不遲,分期還也行,至於利息就算作我幫他用鍘刀割去小指尖的酬謝。天下哪有萬茂才這樣的好人。他喝了一大杯酒壯壯膽,接著我領他到了花園一角我製作新藥的小屋。萬茂才試了試鍘刀,又看了看刀上的鉸鏈是否緊固,於是仗著酒興把左手放平在鐵砧板上,閉起了雙眼催我下鍘。我正在調整刀距,只覺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胳膊,說『這壞老頭搶走了我的心肝肉兒!』我的兒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背後,大鍘刀『當』一聲落下砧板,一刀切去了萬茂才四個手指。萬茂才一陣劇痛,驚叫一聲暈倒在地上,鮮血直流。我慌忙去找止血的藥粉,我的兒子竟又掄起石頭碾缽裡的石杵向萬茂才的頭上猛砸去……」

  黃掌櫃痛苦地望著狄公,喃喃說道:「那可怕的月光!明亮的月光照進了我兒子的臥室,臥室的窗口正對著花園。他不知什麼時候醒來了,從窗口裡看見我和萬茂才正在花園裡。月光常使他精神恍惚,而他竟認出了萬茂才!這孩子自作孽,不可活!不如死了乾淨!」說著又哽噎了,氣喘咻咻,滿面慘容。

  狄公忙道:「你的兒子尚可酌情超豁,律法赦免神態失常的人。但得先關押一段時間。黃掌櫃,現在你可以靜下心來將你知道的所有參與偷運走私的人犯都開列出姓名來。順便也問一聲,你隔院那個藍掌櫃是否也在其中?」

  「哦,不,你怎麼會疑心到他?他從來沒有參與這醃髒的勾當。」

  「我聽說他經常去江夏做生意,一年有兩三個月住在那裡。」

  「藍夫人胸襟很窄,妒忌心重而偏偏藍掌櫃又是風月餓鬼,兩口難免時常合氣。他在江夏偷養著一房侍妾。」

  「噢,原來如此。」狄公不由輕鬆地笑著,又吩咐道:「黃掌櫃,你寫完走私案的姓名後再將萬茂才不幸事故的詳情備文簽押,我要派驛使星夜將這兩份案卷趕交刺史,申報朝廷。我將在案情的呈本裡加上要求寬恕你的意見,指出是你主動向本堂提供了這起重大走私案的全部秘密,我相信這會大大減少對你的判刑期限。我會讓你的兒子經常來牢獄探望你,並注意對他的積極治療。」

  狄公轉過臉來吩咐陶甘:「你將黃掌櫃帶下去,為他提供一應筆墨紙硯,傳言牢獄上下務要寬待黃掌櫃。並傳我的話去,將那冤屈了幾個時辰的藍掌櫃釋放回家,好言安慰他一番。再叫衙司備辦上好的衣裳棺諄厚葬了萬茂才。最後寫一封信去江夏縣通知洪參軍、喬泰、馬榮,說走私案已經破獲,叫他們三人明日整裝回漢陽。」

  陶甘辦完這些事回來時,狄公正站在窗戶前,反剪著雙手欣賞花園的景色。花園裡種著好幾株香蕉樹,他指著一株已經累累結實的大香蕉樹說:「陶甘,這棵樹上的香蕉已經熟了,告訴管家摘幾串到衙院後的涼軒去,明天一早我要送幾個給那猴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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