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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指記(8)


  狄公和顏悅色地說:「沈小姐,衙裡正在勘查萬茂才的下落,我只想問你,你是在什麼地方認識他的?」

  沈雲冷冷地看了狄公一眼:「老爺該是尋錯人了,我不是犯人,不想回答莫名其妙的問話!」

  「你知道我是縣令,這裡是衙門,你若是大膽藐視官府,小心打得你皮開肉綻。」

  「我忍得住痛,我不怕鞭子、板子,我是被你們騙進來的,我有什麼罪過?」沈雲抗辯道。

  「你這個猖狂的女子!你可知道單憑流竄和私娼兩個罪名便可在你臉上刺上金印,發配充軍!」狄公厲聲說。

  沈雲的臉變白了,她滿臉狐疑地望著狄公鐵青的臉,乃嬌鶯般地開了腔:「老爺在上頭坐著,小女子哪敢猖狂。只是我實在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不信老萬叔會說我什麼壞話,絕對不會。我們在長安與一幫歹徒鬥毆,我和哥哥都挨了刀,鮮血直流,正沒奈何處,恰碰上這老萬叔出來勸阻。那幫歹徒一見他都紛紛退避了。他開著一爿大生藥鋪子,家裡很是富有。他將我們帶到他的店裡,用金瘡藥細心與我們貼敷,並謙恭溫和地問這問那,我生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好心人,我們遇到的有錢人都是狗狼心肺的。從此後,我們常去他鋪子拜訪他。他常周濟我們.有時還親自帶了東西來我們下處,所以我們便做了自家人。你是懂得我這話的意思的,總之我們經常在一處。他有大學問,待人合禮數,他不嫌我不識字,每回都耐著性子聽我講話,什麼小事聽過了都記在心裡,背得出來。我很喜歡他,他也喜歡我。他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但還像個年輕人一樣行動好頑。」

  「後來呢?」狄公深感興趣。

  「我們來往了一個多月,後來我們要離開長安去別處流浪,他只好同我們分手。臨行他要給我一百兩銀子裝束身子,我死活不受,我又不是妓女!但我哥哥卻大罵我中了邪魔,連白花花的銀子都不認了。我怎能厚著臉平白受人銀子?他雖嘟囔,但也沒可奈何。我們走了約一個月,一天在襄陽城裡,老萬叔突然闖進了我們的客棧,說要娶我去做他的姨太太。他說他要付給我哥哥一大筆財禮。我拒絕了老萬叔,我不要他任何錢財,也不願做他的姨太太。我喜歡自由自在,毫無羈束。叫我在夫人、太太跟前俯首帖耳或整天關在閨樓裡聽任別人服伺,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來。叵耐我哥哥卻滿口答應,一心要撮合這門親事,盡日攛掇我,催逼我,打罵我。可他究竟也奈何我不得。老萬叔也只得喪氣地走了。

  「又過了一個月。當我們來到祖籍漢水尾上一個山村時,老萬叔又出現了。他說他已把長安那爿大藥鋪典賣了,他隻身一人千里趕來加入我們一夥,死鐵了心要隨我們流浪。我哥哥起頭還有些猶豫,這回我卻一口應允。我們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流浪,但我不嫁他,更不要他一文銅錢。聽說不要他錢,我哥哥可動了肝火,他抽來一根藤條,說我若再不答應向老萬叔收錢,他便立刻打死我算了,還說要趕老萬叔走。我無計奈何,只得同意老萬叔每月交我哥哥三兩銀子,算是我們行會的老規矩,再說我哥哥一路上也教他些功夫、手段,那筆錢多少也有了個名目。直到昨天,老萬叔和我們在一起將近有了一年。」

  狄公聽得入神,肚裡只稱新鮮,不覺問道:「那萬茂才在長安家中,肥甘美釀,一日千金,過慣了闊綽舒泰的日子,怎耐得與你們一樣跋涉奔波,風餐露宿。就是沒有怨言,也難說會有個長性。」

  「不,老萬叔自從跟隨了我們,天天喜笑顏開,心裡極是舒坦,有歌有笑,從不聽見有怨言。我有時勸他還是回長安去,何必同我們吃這莫名的苦。他笑著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他說他對長安的生活早已厭倦,他的妻妾們一天到晚只是叨叨著一些瑣碎小事,心胸淺狹,眼光如豆。他有幾個兒子,但都不成材。他只喜歡他唯一的女兒,但女兒又與廣州一個富商結了婚到南方去了。他說他在長安同行朋友天天酒宴,把個腸胃都弄壞了,打從跟了我們之後,腸胃竟都沒了病,皮肉雖黑了點,但筋骨卻比以往強壯得多了。我哥哥教他打拳,張旺教他釣魚,他對這兩件事專心極了,感情是著了迷。他很喜歡我,又很尊重我,從不粗魯,從不犯怒,我與哥哥爭吵時總一意護著我,耐心將我哥哥析服。」

  「那麼,萬茂才一路總不忘拜訪他的許多有錢的朋友吧?」狄公問道。

  「他與那些有錢人早就沒了來往。他說他最卑視有錢人,說他們心靈裡浸滿著銅臭,他說他自己也為富不仁。」

  「萬茂才一路上可帶著大筆錢銀?」

  「老爺這又猜錯了。他雖又傻又癡,但他頭腦很精明。可以說他身上經常一個銅錢都沒有,每當我們到了州縣大埠,他便去當地的金銀號領取現銀,但他又將取來的錢托別人保管。你知道我哥哥是個手腳不乾淨的人,老萬叔這一招是很精的。然而只要他一旦需要,他隨時可以拿出一大筆錢來。這一點不假,這次我們到漢陽,他不知從哪家銀號竟取出了五十兩金子。聽聽!五十兩黃澄澄的金子!我不知道他一下子取出這麼多金子作何用處。我悄悄對他說,看在老天爺的面上,千萬別在我哥哥前露眼,他見了這黃金保不定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來。老萬叔笑著說,他這五十兩金子正是要送給我哥哥的,不過現在暫時有個存放的地方。第二天,他的背褡裡真的只剩下一串銅錢了。」

  「你可知道他從哪裡取來這五十兩金子,後來又存放在誰的手裡?」狄公焦急地問道。

  沈雲聳了聳那狐狸一般尖削的肩膀,說道:「他自己的事都不瞞我,惟獨是他的生意買賣他從來不吐一個字。我也不需打聽,這與我無關。我是不喜歡他的錢和他的生意,我只是喜愛他為人的謙和和氣度。不過剛來這漢陽的第一天,他告訴我哥哥他要去看望孔廟商場的一個什麼掌櫃。我哥哥問他莫非以前曾來過這漢陽,他回答說只是第一回來,但這裡卻有他的朋友。」

  「你最後見到萬茂才是什麼時候?」

  「昨夜晚飯之前。他說去一個朋友家吃晚飯,便再也不見回來。我想他多半是與我們混膩了,又不好意思明說,便偷偷地溜回長安去了。當然這是他自己的事,沒有人可以管束他,但他卻不該蒙混我們。就在他走之前他還認真對我說,這回他拿定了主意,他說等他回來我們便可以看他的一片真心了。他因何不就說拿定主意結束我們間的來往呢?如果他直說了,我倒是有點捨不得,以後還會想念他。如今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豈不汙了他當初一片拳拳真心,被人看了取笑去。尤其是我哥哥更會將他狗血噴頭地大罵一通。」

  「他說了沒有到哪個朋友家裡去?」狄公問。

  「沒說。我猜來會不會又去找孔廟商場的那個什麼掌櫃了。」

  狄公微微點頭,一面又去衣袖裡取出那枚金戒指放在桌上,問道:「沈雲,你說你從來不要萬茂才的錢財,那你又為何要將他的這枚戒指送到當鋪去?」

  「不!老爺的話說到哪裡去了。這枚戒指是老萬叔祖上傳下的寶物,我豈會要他的?他見我喜歡,便讓我戴著玩,戴了兩天我便還了他。那一天我們恰好路過一家大當鋪,我便好奇地進去與這戒指估價,這僅僅是好玩而已。不意那當鋪的掌櫃卻纏住了我不放,說了許多醃髒話,我正經了臉,抽身便跑出了那當鋪。那天也是合當多事,我剛跑出那當鋪,迎面正撞見一個高個兒後生家,他一把扯定我的胳膊就要做嘴,說我是他的心肝肉兒。我正待潑口叫駡,老萬叔趕過來拉開了他的手,說『休得無禮!光天化日竟敢調戲我的女兒。』那後生直愣愣了眼正待撒野,我哥哥上前一把扭著他的胳膊狠狠扇了幾下巴掌。那後生被人打了反咧嘴嘻笑了一下,踉踉蹌蹌,歪扭著脖子去了,我疑心是個呆癡。——老萬叔對我們兄妹也真像個父親一般,我不信他會上衙門告我們什麼。」

  狄公臉上開始變得沮喪,他默默地捋著他的鬍子,雙眼凝視著前方,似在深思著什麼。

  陶甘撚著他那頰上三根長毛不禁頻頻點頭,沈雲一番話又使他相信這萬茂才乃是走私案中的重要人物。他與這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遊民混跡在一起,正是他從事違法走私的掩護,一個不惹人注目的老乞丐誰會懷疑他的真正身份?萬茂才今番來漢陽正是為了聯絡孔廟商場的那個藍掌櫃,藍掌櫃是他們一夥在漢陽的頭目,而萬茂才本人則是最重要的樞機人物,走南闖北,周遊各地,把全國的走私人犯織成一片網,聽命于京師朝延上一個首領的指揮。陶甘幾次乾咳,提醒狄公注意這一層關節,但狄公看來仍無動於衷。

  狄公忽然從沉思中醒來,以一種溫柔的眼光看看沈雲,說道:「沈小姐,你的那老萬叔昨夜被人殺害了!」

  「你說什麼?老爺,老萬叔被人害了?誰幹的?」沈雲驚奇、激動、迷惘。

  「我正想間問你是誰幹的?」狄公平淡地說。

  「哪裡發現的他的屍體?」沈雲緊迫地又問。

  「城外山坡上一間無人居住的茅棚裡。看來是昨夜被人殺了後搬到那裡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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