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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家營(4)


  狄公終於明白了,這位可憐的姑娘患了心臟病,日夜為生命不久擔憂。她害怕她婚前就會死去,病態的心理驅使她從幻想破滅而悲觀厭世的詩人作品中尋求安慰,她的這對貪婪的大眼睛正是她對美好生活渴望和追求的寫照。他也明白了,梅玉之所以把這軸畫像放在梳粧檯的抽屜裡只是為了每天梳妝時可以對著鏡子比較,尋找那怕一點點病情惡化的跡象。她對梅花的偏愛也是很自然的,因為梅花是嚴冬過去、新春到來的象徵。這個可憐的姑娘幻想自己的生命如同梅花一樣堅強、一樣姣美、一樣雅潔。她的名字又正占著一個「梅」字。

  狄公在床上躺下,聽著屋外單調的雨聲。閉上眼睛努力想睡一會,然而梅玉的畫像卻像幽靈一樣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有時他甚至感到梅玉就在他面前正嬌啼淒淒地向他泣訴自己的不幸和冤屈。大概還是太疲乏了,他終於睡著了。

  顏總管搖了搖狄公的肩膀,狄公驚覺地醒來。他發現此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

  顏源說:「我下戍樓時看見那強盜的山洞裡火光很亮,不知他們正在幹什麼?」

  他提著一盞長明燈在前面為狄公引路。

  潮濕、漆黑的庭院裡靠牆有三個人擠作一堆打鼾。顏源用長明燈照了一下他們三人,說道:「這就是請來的三個漁民,他們已在門樓上安放了一張大魚網,一有情況馬上可以將大網撒下,網住從門樓下進出的人。」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隨著顏總管上到了東戍樓。

  戍樓四面有欄杆護定,尖頂很低,不僅可以防風雨,而且可以避亂箭。居高臨下,戍樓外平川崗巒歷歷在目。

  顏總管安排了狄公的值番,仍沒有走開的意思,他將長明燈放在地上,湊到了狄公身旁。

  「狄大人,你看飛虎團在山洞裡點起了大火,他們想幹什麼?」

  狄公凝視了一晌:「天曉得,可能是為了取暖吧。」

  他向後看了看,只見漆黑一片,嘩嘩的河水夜來流聲更急。風雖停了,但戍樓上甚是寒冷,狄公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他說道:「我見閔員外說話瞻前顧後,吞吞吐吐,好像有什麼心事。但我可以斷定他是個相當精明的人。」

  「當然。」顏源答道,「他既精明,為人也正直厚道,又肯周濟貧寒,閑常處理事務也公心大度,故在莊園頗得人心。老員外很有錢,閔家在這裡經營了好幾輩,他在州府的幾家金銀號裡還存有大量的金銀哩。」

  「閔員外死後,誰繼承他的家產?」

  「當然是梅玉,然而她死了。看來閔員外的全部錢財產業只能由他的胞弟閔國泰承繼了。那傢伙已經有使不完的錢,但他正覬覦著老員外這一筆飛來橫財哩。」

  狄公點點頭。又問:「發現梅玉死了時,你可在場?」

  「嗯——不,我當時不在場。但我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頭。由於飛虎團索逼金子,梅玉昨天和我們大家一樣相當沮喪。老夫人說她上樓比往常早。吃晚飯時我上樓去敲她的房門,裡面卻沒人答應。我忙下樓去報告閔國泰,閔國泰喊了老僕人一起上了樓來,開門進去,見梅玉已死在床上,穿得齊齊正正,一動都不動。

  「會不會是自殺?」狄公說。

  「自殺?不,閔國泰懂得脈理,他切過小姐的脈,斷定是心臟病猝發死了的。我們不敢馬上稟報老員外,怕他積年哮喘又要復發。記得是廖隆和老僕人抬著放到佛堂裡的一口棺材裡的,事後才告訴了老員外。」

  「原來如此。」狄公說道,「閔老夫人說起一個名叫翠菊的侍婢如何偷去了二百兩金子,這又究竟是什麼回事?」

  「嗯,那二百兩金子很可能就是翠菊偷的,銀櫃的鑰匙只有閔員外和閔夫人兩人知道。翠菊雖是個農村姑娘,但很機靈,長得又有三分姿色。平時只一味巴結、討好老員外,盼望有朝一日被老員外收了房,做小老婆。老員外在喝醉了酒或發高燒時,或被小淫婦迷住了靈魂時講出了放鑰匙的地方。當飛虎團揚言要二百兩金子時,翠菊想不如自己趁早一步動手。她偷偷拿了鑰匙開了銀櫃,取走了那筆金子,逃到山崗亂樹林子裡做個窖埋了起來,然後投奔那強盜去了。將來強盜剿滅了,她瞅個空兒再來挖出金子,到州府或京師嫁個富戶,豈不是坐穩了百年富貴。」

  顏源突然覺得說滑了口,尷尬地站了起來,對狄公說:「噢,我該走了,丑時再來替換你。你見那椽上掛著面大銅鑼,強盜如果攻來,便趕快鳴鑼報警。」

  顏源告辭走後,狄公仔細地觀察了山洞裡強盜的動靜。他發現強盜正在紮雲車,他估計強盜在拂曉前不會輕易進攻。狄公此時的興趣正在梅玉小姐之死這個謎上。他覺得閔老員外要他在梅玉的房間裡過夜必有一層深意,看來梅玉之死系著一個複雜的案子。閔老員外剛才提到的白虎星臨位、白虎精出世不正意味著飛虎團的暴亂和梅玉小姐的暴死嗎?他老人家自己打著悶葫蘆,一吞半吐,更說明這內情的蹊蹺。狄公決定親自偵查一下,首先把梅玉之死弄個水落石出。

  顏總管來到戍樓上替換狄公時已是半夜了,風雨剛過,戍樓外出現一二疏星。狄公寒暄了一句,便提了那盞長明燈下了戍樓。

  狄公悄悄回到了三樓房間,他輕輕將那折門拉開,一片銀白色的月光傾瀉進了房間。狄公走到露臺上欣賞了一會月色。他發現露臺一角有一座竹制的三層花架,架上放著幾個空花盆,最上一層幾乎挨著了寬大的屋簷。折門橫楣一直到屋簷用一式三尺見方的天花板鋪設。每塊天花板上雕著雙龍騰雲的圖案。這些精細的雕飾說明這幢宅子至少有二百年的歷史,因為後來的建築師們不再有這樣的技藝,也不肯下這樣的功夫了。

  黑雲如墨,寒風如刀。狄公敞著房門,萬一有報警的鑼聲他可以很清楚地聽到。他正待上床,眼光卻瞥見了房間一角的那張古琴。他這時一點睡意也沒有,心想不如乘機撥彈凡下,正可調頤精神。且窗外如此好的月色,古人不是常說彈琴須得在明月之夜嗎?狄公年輕時很愛彈古琴,聽說這種樂器還是聖人孔子深所喜愛的哩,「樂教」是孔子政治思想和教育內容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狄公多年沒有撫摸過琴弦了,他好奇地想看看是否仍舊記得那些複雜的指法。

  狄公摩擦了一下他那冰冷的手指,用拇指先撥了一下那七根琴弦。琴聲特別幽沉,在寂靜的房間裡嫋嫋迴響。宮商五音大致正確,這說明梅玉死前不久還彈這張琴。狄公盡力回憶他所喜愛的曲譜,但是沒有一支曲譜能完整地背出來。他搖了搖頭,拉開了幾下的一個抽屜,見裡面放有幾冊古曲琴譜,但指法太難.撫公不敢撥弄。琴港中有一冊題曰《梅花三弄》,狄公不由深深點了點頭。這完全是可以想像的,梅玉對梅花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狄公在抽屜底裡發現了一冊題名為《心上秋》的琴譜。狄公從未聽過這個樂曲的名字,但這琴譜簡單易彈,且琴譜旁邊又用蠅頭小楷配著歌詞,歌詞有許多處改動,顯然這是梅玉自譜曲自填詞的一部樂曲。其歌詞雲:

  飄搖兮
  黃葉,
  寂寥兮
  深秋。
  逝者如斯兮
  哀哀何求?
  一點相思兮
  眉間心頭。

  鴻雁兮
  喁喁,
  浮去兮
  悠悠。
  川山邈綿兮
  戰國小樓,
  越鳥南翔兮
  狐死首丘。

  狄公按譜慢慢彈了一遍,口中也隨著輕聲吟唱。這曲子節奏明快,聲調宛轉,容易記住,其詞意哀怨、如泣如訴,又感人深。狄公重複彈了兩遍便全部背出來了。他高興地兩手向上抖了抖,使皮袍的寬袖往肘部退縮一截,抬頭凝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準備認真地再彈一遍。

  突然,他的眼角瞥見一個窈窕女子的身影站在折門邊的角落裡,心裡驀地一驚,不由毛骨驚然。那影子徘徊了一會,輕微歎息了一聲,很快消失在黑暗裡了。

  狄公呆呆坐在那裡,手撫摸著那張古琴,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使他口燥心亂。他慢慢站起身來,向那折門走去,房間裡根本沒有人。折門外露臺上一片慘淡的月光,周圍是死一樣的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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