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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家營(2)


  「哮喘,加之心臟有病,喘得就更厲害。」閔國泰草率地答道,「早些時候能留心頤養,他還不至於病成這麼個模樣。大夫說,如果不躺平在床上,不須—年半載這性命便要賠了。害得我只得把城裡的茶葉行托給了那些信不過的人,一個人跑到這個鬼地方來。飛虎團今夜就要把這莊園殺得雞犬不留,我算是晦氣極了……」

  狄公道:「你們說的飛虎團莫不就是一夥剪徑的草寇?我來時就碰上過一個,他們的肩上都披著一塊虎皮吧?不消我兩劍就將他嚇跑了。你們休生恐懼,浮橋修好找的扈從士卒便能趕來這裡救援。」

  「你說得倒輕巧,刺史老爺,修浮橋的木頭從哪裡來?」閔國泰又急了。

  「我來時便看見一處橡樹林,不能派人去砍伐些嗎?」

  顏源苦笑一聲答道:「那橡樹固然不錯,但那夥強盜正潛伏在那裡。你來時沒見一株木樁上掛著一顆人頭嗎?那個可憐的人正是我們的莊客呵!飛虎團怕我們派人去缺口那邊向官軍求救,在村子前後都設了埋伏。」

  總管說著又從茶盤裡拿出一根筷子,在筷子的兩側各倒放一隻茶盅;「這根筷子便是黃河,這邊的茶盅是南岸官軍的苗寨,那邊的茶盅就是敝莊。」他又用食指蘸了點茶水圍著莊園畫了一個圓圈:「敝莊所處的山崗是北岸唯一的高地,它的四周全被洪水淹沒了。所以我們此刻正處於一個孤立無援的小島上,往南岸去的渡船由於河水暴漲全卷走了。渡口也淹沒了。閔先生恰好是昨天早上最後一班渡船從南邊過來的。現在天知道渡口幾時才能修復,還有山崗那邊缺口上的浮轎。飛虎團揚言今夜就要動手了,他們正在趕制一輛雲車,又準備將攻大門用的巨木搬運過來。」

  狄公聽罷,不由義憤填膺,問道:「他們共有多少人?」

  「大約一百來人,」總管答道:「他們雖是一群烏合之眾,但都是亡命之徒,有許多便是久經沙場的兵痞。原先他們有三百多人,遭到官軍的夾攻追擊,剩下的這一些便逃到了我們這裡。由於洪水淹沒了周圍的地方,官軍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他們在這山崗後的洞穴裡安頓了下來,潛伏了好些日子。他們得知昨天渡口被淹,渡船卷走,更壯大了膽,無需擔憂南岸的官軍前來剿捕他們了,便派了幾個人來我們莊園,開口就要索取二百兩金子,若是不給,他們就要洗劫這座莊園,殺個雞犬不留。閔員外無奈,為了我們莊園裡的人和那些難民免遭荼毒,決定給他們金子。他把開銀櫃的鑰匙給了我們,我們把那銀櫃一打開,櫃裡卻是空空如也。就在同一天,閔員外的侍婢潛逃出了莊園,我們斷定那二百兩金子就是她偷走的,還疑心她早與強盜有聯繫,不然飛虎團怎的知道我家銀櫃裡正好藏有二百兩金子?我們把金子失竊的事告訴了強盜頭目,那頭目勃然大怒,說我們消遣他,有意設圈套拖延時間。他們限定了最後時間——今天夜裡。如果還不捧去二百兩金子,他們便正式發動進攻。此刻他們正忙著準備進攻器具哩。我們偷偷地派人去缺口那邊找官軍,結果都被他們捉住,割了頭顱和雙手掛了起來。」

  狄公說:「黃河南岸便有官軍營寨,那裡有一千多士兵駐戍,如果我們點起火,他們不是會來救援嗎?」

  閔國泰憤憤地說道:「即使這裡成了一片火海,他們也只是隔岸觀火!」

  「是的,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顏總管接著說:「現在河水猛漲,河道水情複雜,他們不敢冒翻船的風險。且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飛虎團此刻正在這裡猖撅橫行。因為狡猾的飛虎團在渡口被沖毀之前從不干擾來回兩岸的商旅行客。」

  狄公「嗯」了一聲,微微點頭,說道:「形勢誠然緊迫,卻也不是不可挽救。我們可以加強防護,堅壁死守。比如發些兵器給莊客,動員難民們一齊動手,晝夜巡邏,遇事報警,恐怕也不至於束手待斃吧!

  閔國泰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兵器嗎?兩杆生了鏽的長櫻槍,四五張弓,幾十支箭,寶劍原有三柄,算上你擱在桌上的這柄,共四柄。」

  總管點頭道:「原先這個莊園聽說保持有二十名驍勇善戰的團丁,並常備有一個小兵器庫。天下太平了這麼久,這些武備漸漸都荒廢了。」

  這時管事廖隆進來稟告為難民準備的米粥已經熬好。

  閔國泰噘起嘴說道:「你看,又添了四五十張光會吃飯的嘴!」

  總管淡淡一笑:「我們還是先為狄使君安排下一個歇宿的房間吧。」

  閔國泰道:「這事得由我哥哥安排。刺史大人,原諒我們無法予你刺史的禮遇,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事。我們三人此刻便要去為難民開飯,你大人委屈在此守候片刻。」

  狄公慌忙說:「休要為我操什麼心了,我在那靠牆的長椅上胡亂睡一宿便行。」

  「待會兒讓我哥哥來安排吧。」閔國泰又重複了一遍,說著便與顏源、廖隆出了廂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著。又站起來反剪了雙手,抬頭欣賞那牆上掛著的一幅大山水畫。畫軸兩邊是筆勢拘謹的大字對聯,雲是:

  九五勤政聿承天運
  億兆樂業維是國本

  狄公贊許地點了點頭,眼睛又落在書案的硯墨紙筆上。他忽然計上心來,飛快將茶水傾倒了些在那石硯上,從漆盒裡挑選了一柱盤龍描金松煙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磨著擬撰。他抽出一疊信箋,筆酣墨飽地在一頁上寫了幾行字。寫完之後,吟讀一遍,又如蒙童習字一樣將那一頁內容謄抄了十來張紙。然後小心翼翼在每張紙上蓋上他的印章,便把這疊信箋卷了起來,放入他的衣袖。——他的印章總是用一根青絲線吊在腰間隨身攜帶著。

  他背靠著長椅,猜測著成功的可能。他有一種急迫的責任感,他必須救出這莊園裡無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難民。他甚至想去強盜面前暴露自己的姓氏,以朝廷裡最高司法官員大理寺正卿的身份與強盜對話,做一番勸諭宣導的工作。這就意味著他將作為一個人質去冒一場不可預測的風險,很可能他會被那群暴徒割掉耳朵或手指,甚至頭顱。但是他有自信,他知道如何對付那些強盜草寇。然而此刻他心裡醞釀成熟的這個計劃恐怕是最能取得成功的捷徑。

  他站了起來,抖了抖皮袍,走出大廳來到庭院裡。庭院內一大群難民正在狼吞虎嚥地喝著薄粥。他轉到庭院後的馬廄裡找到了那個為他喂馬的少年,和他細細談了半晌。只見那少年不住地點頭,於是狄公從衣袖取出那卷信紙交給了他,一面拍了拍少年的肩,囑咐道:「莫要耽誤了!」少年仔細藏過那卷信紙便出了馬廄。狄公也很快回到了大廳。

  閔國泰正在大廳裡等候他,見他從庭院回來,馬上說道:「休與那幫難民乞丐混在一起!我哥哥讓你現在就去見他。」

  閔國泰將狄公帶到了樓上閔員外的房間。房間裡又悶又熱,彌漫著濃烈的藥味。房子中間放著一個銅火盆,火盆裡滿是燒紅的炭塊,擱在火盆上的藥罐正在「嘟嘟」冒汽。靠牆邊一張古式的雕案,案上一對高大的銀燭臺,兩支「嗶剝」地響著的大蠟燭把不大的房間照得通亮。狄公見後牆角安著一張雕花鳥檀木大床,兩幅錦緞床帳拉開著,高高的枕頭上躺著一個眉須皤白的老人。他的眼圈微微發紅,兩隻凹陷的大眼睛毫無神采,花白鬍子零亂散披,粘在滿是汗水的頭上、頰上和鬢邊。

  閔國泰上前彬彬有禮地向他哥哥介紹狄公:「這位就是北州來的狄使君。他南下京師辦公事,遇到了洪水,所以……」

  「我早知道要出大事,皇曆上明白地寫著寅月衝撞著寅年,白虎星臨位,白虎精便要出世。」閔員外顫抖著聲音,激動地說道,「暴亂、暴死、殺人、破財、強盜搶,一樣都逃脫不了——」他閉上了雙眼,喘著粗氣。「記得上次出白虎星時,我剛十二歲,也是黃河發大水,一直漲上到我家大門樓。我親眼看到……」

  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斷了他的話,他不停地哆嗦,整個身子因為咳嗽都顫慄了起來。在一旁服侍的閔老夫人忙端上一碗茶送到他嘴邊。閔員外「咕咕」灌了兩口,咳嗽稍稍平息下來。

  「狄使君要在我們家借宿一夜,我想樓下西廂房還空著,是否就讓他在那裡暫時歇宿?」閔國泰開口問道。

  老員外突然睜開佈滿血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狄公一眼,嘴裡又嘟嚷起來:「應了,分毫不差,完全應了。寅年寅月飛虎團來了,又發了大水,梅玉死了,我眼看也要一命歸陰。我那可憐的女兒,我一時又不能給她閉殮落土,飛虎團會搶去她的死屍的,那幫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什麼事都會幹出來。你們得趕快想法子——」

  他咳嗽著努力想坐起來,一雙像雞爪一樣的、蒼白的手死死捏住了被子不放。他哽噎住了,眼睛又閉上,擠出了幾滴老淚。

  「梅玉是我哥哥的獨生女。」閔國泰低聲對狄公說,「她只有十九歲,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不僅能讀書寫字,就是那琴棋書畫,描鸞刺鳳也樣樣精通。只是常犯心臟病,身子十分虛弱,不可擔驚受怕。昨夜聽得飛虎團要來攻打莊園,便猝發了心臟病,竟是死了。我哥哥疼她如掌上明珠,她這一死,我哥哥便倒在床上,舊病復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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