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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腿乞丐(2)


  「回老爺,他從不說起,想來是拜訪一二知交朋友。王先生一向沉默寡言,絕少言及私事。平昔總見他獨個鎖在房裡讀書寫字,難得時也去花園內走走,看看花鳥池魚。」

  「難道亦不見他有書信往來?」狄公又問。

  「從不見他有書信,也未見有人來拜訪過他。老爺,王先生生活十分清苦,他坐館薪水本不低,卻從不肯使化。歇館外出時也不見他雇轎子,總是一拐一瘸地步行。但小人看出來王先生曾是個有錢的人,說不定還做過官。他說話文縐縐的,之乎者也,自得其樂,不過有時也偶爾發感慨。呵!記起來了!一次,我問他為何掙得的錢一文都不捨得花。他仰天道:『錢財只有買得真正的快樂才算有用,否則,徒生煩惱。』——老爺聽這話多有趣。那日寥寥幾句言談我探得他曾有家小,後來離異了。聽去似乎是王先生那夫人十分忌妒,兩下性情合不來。——至於他後來如何落得窮困不堪的地步,便不很清楚了。」

  林子展旁邊只感局促,神色倉惶地望著狄公,又看看管家。管家知覺,明白自己的言語放肆了,不覺低下了頭。

  狄公溫顏對管家道:「你但說無妨,知無不言,莫要忘了什麼情節。我再問你一句:王先生歇假,進進出出都在你的眼皮底下,真的一點行跡都不知道麼?」

  管家尷尬,皺了皺眉頭,小聲答道:「小人雖見他進進出出,卻從不打聽他去了哪裡。

  不過每回我見他出去時總是喜孜孜的,十分高興,回來時卻常哭喪著臉,長籲短歎的。儘管如此,他卻從不誤了坐館講課,那天聽小姐說,她問的疑難,王先生都能夠解答。小姐說他十分博學,很是仰佩。」

  狄公厲聲對林子展道:「適間聽你說,王先生只為令孫開蒙授課,如何又冒出一個小姐來了?」

  林子展答:「小女出閨之前,王先生也教授些烈女,閨訓,如今已下嫁三個月了。」

  狄公點頭。吩咐管家領他去王文軒房中看視。林子展站起待欲跟隨,狄公道:「林先生且在這裡暫候片刻。」

  管家引狄公穿廓繞舍,曲折來到林邸西院一間小屋前。管家掏出鑰匙開了房門,擎起蠟燭,讓狄公進了去。房內陳設十分簡陋:一張書桌,一柄靠椅,一個書架,一口衣箱,牆上掛著好幾幅水墨蘭花,筆勢疏淡,氣韻生動,十分有生色。

  管家道:「王先生最愛蘭花,這些條屏都是他一手畫的。」

  「王先生如此喜愛蘭花,房中為何沒有供設幾盆?」

  「想來是太昂貴,買不起。」管家猜道。

  狄公順手從書架上取下幾冊書翻看,見都是梁陳豔體詩集,不覺皺眉。他拉開書桌抽屜,只見空白紙箋,並無錢銀。又打開衣箱,盡是些破舊的衣衫,箱底有個錢盒,卻只有幾文散錢。他問:「王先生出去時,有誰進來這房間翻尋過?」

  管家暗吃一驚:「不,老爺,誰也沒有進來過這房間。王先生出門去時,總不忘上鎖。

  除了他只有我身上藏有一管鑰匙。」

  「你說平時王先生一個錢都不捨得花,那他一年多的館俸銀子都到哪裡去了?這錢盒裡還不滿十文銅錢。」

  管家也感懵懂,惶惑地搖頭道;「老爺,這……這小人也說不清楚。但這房間小人可擔保不會有第二個人進來過,府裡的奴僕也從不見有手腳不乾淨的。」

  狄公沉吟半晌揮手道:「我們回客廳去吧,林先生想是等急了。」

  從西院出來,曲折繞行回廊時,狄公小聲問管家:「這裡附近可有妓館?」

  管家狐疑,躊躊道:「後門外隔兩條街便有一家,喚作『樂春坊』,那鴇兒姓高,是個風流寡婦。那妓館甚是清雅,一般客官望而卻步,大都不敢問津。」

  狄公不住點頭,面露喜色。

  回到客廳,狄公正色對林子展道:「下官如今可以明言告訴你,王文軒已遇害身死,屍身此刻停在衙門裡,還須林先生隨我去衙門正式認領,等勘破死因,再備辦棺木,擇吉日安葬。」

  狄公回到衙門,命洪參軍叫巡官來內衙。

  片刻巡官來見,狄公問道:「城北有一家『樂春坊』的妓館,你可知道?那鴇兒姓高,是個寡婦。」

  巡官答道:「知道,知道。是家上流的行院,向衙庫納稅銀數它最多。」

  「你在前面引路,我們這就去那裡。」

  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接龍,彩燈齊放,一派光明。行人熙熙攘攘,笑語飛聲,好不熱鬧。巡官及兩名衙役拼命在人群中推擠,總算為狄公、洪參軍開出一條行道。

  「樂春坊」因在城北,稍稍清靜一些,但門首也懸掛著四個巨大的燈籠,照得周圍煊同白晝。坊內更是燈紅酒綠,絲管紛繁,男女歡悅,浪聲謔戲,不必細述。

  坊主高寡婦見是官府來人,不知何事,哪敢怠慢?忙不迭將狄公、洪亮等引進一間玲瓏精緻的幽靜小軒,又吩咐侍婢上茶。

  狄公道:「高院主不必忙碌,下官來此,只是打問個訊,沒甚大事,休要驚惶。」

  高寡婦堆起一臉笑容道:「老爺盡可問話,婦人這裡知道的必不遮隱,如實相告。——只不知老爺要問何事?」

  「坊內共有多少女子掛牌?」狄公開門見山。

  「回老爺,共有八位姑娘供奉。我們的帳目每三月上報一次衙門,照例納稅,從不敢偷漏。」

  「聽說其中一位已被客官贖出,請問那女子的姓氏、名號。」狄公試探道。

  高寡婦作色道:「我這裡幾位姑娘歌舞吹彈不但嫺熟,且年齡尚小,從未有客官贖身之事。不知老爺哪裡聽來如此誤傳,信以為真。」

  狄公沮喪。半日又問道:「那必是坊外的女子了。高院主可聽說坊外新近有人被贖身從良的嗎?」

  高寡婦心知自己脫了干係,矜持地搔了搔油光的髻餅,說道:「老爺,莫非指的是鄰街的梁文文小姐。梁小姐原先在京師掛牌,聲名大噪,她積下了私房自贖了身子,潛來浦陽想找一個合適的富戶結為夫妻,從此隱身埋名,永脫風塵。新近聽說與一位闊大官人交識上了……」「闊大官人?高院主可知那闊大官人是誰?」

  「老爺,實不敢相瞞,婦人聽說那闊爺便是鄰縣金華的縣令羅大人(這位羅應元大人真多情,湖濱案就是他惹的禍,這次又來了——狄仁傑注)。」

  狄公乃信了那鴇兒的話。——金華縣令羅應元與狄公同年同秩,且是好友。他性喜揮霍,放浪疏禮,慕風流,好奇節,詩酒女子一步都離開不得。——梁小姐當年名動京師,如今潛來婺州,羅應元焉能不知?故追逐到此,暗裡與梁小姐結下鴛盟,亦是情理中之事。

  狄公問清了梁文文的宅址,便站起與高寡婦告辭,一面示意洪參軍去外廳會齊巡官、衙役。

  梁文文小姐的宅舍果然相去沒幾十步路。洪參軍道:「老爺,你看梁小姐宅舍的後門正對著那條乾涸的河溝,那個老乞丐——」狄公搖手止住了洪參軍,他早已看得明白,梁文文的宅舍不僅後門對著那條河溝,且與林子展家宅隔著沒多路。

  狄公敲門。

  半晌一個女子裡面問道:「誰?」

  狄公道:「金華羅縣令有口信告梁文文小姐。」

  大門立刻開了,一位纖腰嫋娜,風姿翩翩的女子出來恭請狄公、洪參軍入內。狄公吩咐巡官、衙役在大門內守候。

  三人進了客廳,分賓主坐定。狄公胡亂報了姓名,只道是從金華來。那女子喜笑顏開:『小婦人正是梁文文,得見兩位相公,十分榮幸。」說著不禁嬌喘細細。

  狄公見梁文文生得嫵媚動人,窈窕婉轉,欲不勝衣,心中不覺又生狐疑。

  他的目光被窗前的花架吸引住了。花架很高,共三層,每一層上擺著一排白瓷花盆。

  盆內栽著蘭花,花架下安著一個火盆,蘭花的幽香令人陶醉。

  「羅縣令不止一次說起梁小姐喜愛蘭花,在下雖粗俗,也喜聞這蘭花的香味。小姐你沒見花架最上一層中間的那一盆花已雕萎了,未知能否取下讓我一看,或許還有起死還生之望。」

  梁文文抿嘴一笑,站起去隅角搬來一架竹梯,搭在花架上,便小心地向上爬。一面吩咐狄公在下面扶定竹梯腳,不使歪倒。

  梁文文端起那白瓷花盆時,狄公仰頭一望,恍然大悟。

  梁文文將那盆雕萎的蘭花取下交給狄公,狄公接過看了半晌,乃道:「梁小姐,這蘭花必是移換了花盆才枯萎的,原先那只白瓷花盆哪裡去了?」

  梁文文一怔:「原本那只白瓷花盆?——你問這話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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