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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26

  數日後,X市一個晴朗而溫暖的初春傍晚,普克在米朵家,將此行A市辦案的詳細經過—一講給了米朵聽,包括項青自殺臨死前,普克應允了她最後的請求擁抱她、親吻她的細節,也沒有對米朵隱瞞。

  普克講了很長時間,米朵一直默默而專注地聽著,眼裡漸漸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緒。直到普克停下來很久,米朵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唉,項青的命運,真是太悲慘了。」

  事情過去了許多天了,然而普克此時的心情依然是痛惜、悵然的。聽到米朵的歎息,普克心裡翻湧起層層波浪,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幅《記記的持續》來。普克知道米朵也是喜歡藝術的,便問米朵是否看過這幅畫。

  米朵說:「看過。」她的神色有些黯然,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普克,前段時間在我身上發生的事,你一直想知道,我們倆都忙,一直也沒有時間談。現在我講給你聽吧。我告訴過你,從小到大,我總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感覺不幸福,儘管表面看起來,生活優越、事業順利,也並不是沒有異性的追求。但我就是體會不到愛的感覺。你知道嗎,最後竟是陳志宇幫我解開了這個謎。」

  普克有點驚訝地看著米朵說:「陳志宇?」

  米朵說:「是的。陳志宇幫我找回了我童年時的記憶。那段記憶是一個毒瘤,隱藏在意識深處,讓我幾乎看不到它的存在,卻又一直像影子一樣潛藏在我的生活中。我很小的時候,已經記不得究竟是三歲、四歲還是五歲了。我被一個老頭兒……姦污過。」米朵說得有些艱難,但很勇敢,她的目光直視著普克。

  普克眼睛裡流露出深深的哀憐,不由自主地輕輕握住米朵的手。

  米朵說:「我也看過那幅《記憶的持續》,看的時候,心裡便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恐懼,而我不明白那恐懼從何而來。後來我知道了,那是一種可以令人毀滅的罪惡感。所以,我真的可以體會到項青對這幅畫的感覺。我想,從十六歲起,項青的心就已經漸漸死去了。那幅畫,就像她的墓誌銘,其實是一種內心痛苦的記錄。」

  普克輕聲說:「敏感的心,總是比別人更痛苦。」

  米朵說:「就像你我一樣。雖然我沒有見到項青,可我覺得,如果生活背景相同,我們都是同一種類型的人。所以她會……悄悄愛上你……」

  普克看著米朵的眼睛,沒有說話。

  「不過,也許正因為你的出現,更加劇了她的痛苦,使她對自身的罪惡徹底感到絕望。所以,雖然她仍然有可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她仍然選擇了死亡。」

  普克握著米朵的手,說:「米朵,你是真正憐憫項青的,是嗎?」

  米朵輕輕地點頭,說:「你在美國待過很多年,那裡對於亂倫這種問題的看法是什麼樣的呢?」

  普克說:「亂倫永遠是社會的禁忌,即使在美國也同樣如此。只不過,在我們國家,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種問題的存在,卻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仿佛談了便很肮髒,不談問題就會消失似的。其實,即使在《聖經》裡,也會有類似的話題,當然是將亂倫作為一種罪惡來杜絕的。」

  米朵說:「說真的,我是學醫的,從醫學角度講,有血緣關係的男女之間不能結合,是因為容易產生不健康的後代,影響人類的繁衍。那麼在人類的醫學知識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之前,社會是怎麼建立起這種倫理道德規範的呢?」

  普克說:「其實,在早期的人類社會,男女之間的結合的確存在過無序的現象。父女、母子、兄弟姐妹之間,因為沒有恰當的家庭制度,常常分辨不出誰與誰是親屬,以致于形成雜亂的交合關係。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人類不斷地尋找提高自身素質的途徑,漸漸建立起一套與當時生產力相適應的道德準則,才會由最初的雜亂性變,依次漸進到血緣家庭、普那路亞家庭、對偶家庭,一直到現在的一夫一妻制家庭。」

  米朵說:「原來也有這麼複雜的過程。可這些道理,從小到大好像都沒人講給我們聽,大人都很忌諱這個話題。其實,我想起來,有很多現象都與倫理有關。比如說,我從小和哥哥關係親密,後來他談了戀愛,我心裡就覺得很難過、很失落。甚至在他結婚前夕,和他大吵一場。」

  普克點點頭說:「對,這種現象,應該也算得上是一種潛在的倫理問題。只不過大多數人雖然不懂為什麼倫理要存在,但卻能適應社會對自己的強制教育,所以不大容易發展到亂倫的地步而已。」

  米朵若有所思地說:「俄還是覺得,如果將這些道理作為道德教育的一個內容,以開誠佈公的態度,不僅讓人們知道我們不能做某些事情,更讓人們懂得,究竟為什麼我們不能那樣做。這種教育方式,我想,應當比諱疾忌醫更有效。」

  普克贊許地看著米朵說:「所以,我常常覺得我們是一類人。唉,如果真是這樣,項青也不會發生那樣的悲劇了……」

  兩人都沉默了,房間裡一片寂靜。這時,一陣微風吹過,陽臺上傳來細碎的風鈴聲。

  普克忽然間覺得,心裡有某種東西被這細碎美麗的風鈴聲觸動了。他站起身,走到陽臺上,米朵也跟著過來了。

  不知不覺中,已是夜深時分,然而這個城市仍然沒有人睡。普克和米朵並肩站在陽臺上,感到初春的風清涼地滑過面龐,滑過髮際。在一幢幢住宅樓群中,處處是星星點點的燈光。那些透出燈光或已熄滅燈光的窗戶裡,生活著一個又一個的家庭,而發生在一個個家庭裡的故事,也許永遠不會被外面的眼睛看到。

  米朵忽然輕聲說:「如果項青在她的悲劇到來之前就認識你,也許她就不會毀滅,你現在也不是獨身了。」

  普克轉臉看看米朵,身後房間裡傾泄出的燈光將米朵的臉孔映得半明半暗。而普克能看出米朵誠懇的眼睛裡沒有絲毫的戲謔。普克也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說:「我想,以項青與生俱來的智慧和才華,只要有個人真正幫她一下,她都可能會得救。至於我,即使不是以這種方式認識她,可能也很難與她建立另一種更深的關係。」

  米朵似笑非笑地說:「你怎麼知道呢?我看不一定。」

  普克卻十分認真地說:「真的。你知道嗎,項青雖然各方面都十分優秀,實話說,從一開始就令我對她產生很大的好感。但我總覺得項青骨子裡,隱藏著一種原始的母系社會大家長的控制欲,這種本能的欲望起初是潛伏在心靈深處的,連項青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

  但是由於項青設計的這樁謀殺案動機特殊、過程冷酷。

  結局悲慘,涉案人的思想感情與行為,都違反了現代家庭倫理,仿佛倒退至原始社會初期、氏族社會剛剛形成時的狀態。項青與周怡的鬥爭就像是母系社會中兩個女性爭奪大家長地位的鬥爭,而在這種鬥爭的過程中,隱藏在項青心靈深處的控制欲逐漸蘇醒,這使項青品嘗到權力感帶來的振奮,甚至使她一步步恢復生命力,只不過,這種生命力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清純少女項青的靈魂,而更像荒野中一匹孤狼。這使我感到……「

  米朵說:「感到什麼?」

  普克猶豫了一下,說:「也許是有點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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