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推理 > 大海獠牙 | 上頁 下頁
三八


  她說完,把手帕捂在眼睛上。她的丈夫在露出金屬零件的病床上袒胸裸腹,枯瘦而熏黑。肋骨、膝蓋、踝骨,都枯瘦如柴,已經沒有人樣,不禁令人聯想到蟲子,只有腦袋顯得很大。他仰著黑裡透綠的臉,直瞪瞪地望著天棚,下巴劇烈地抽搐著。

  調查團一行視察完角島村和星浦村,由水潟市漁聯代表引導,走下瀧堂村的坡道。大家目睹了患者村的貧困,腳步都沉甸甸的。木村千代沿著蜜橘樹掩映的石牆走在前頭,轉過傾斜的道路時,她突然站住了。

  一個大約有十一二歲的男孩子正在地上到處亂爬。塵土乾燥。他的長袖線衣很髒,在胳膊肘兒上補了塊大補丁。那黑布補了也幾乎破成碎片,忽扇忽扇的。孩子的膝頭在地上蹭來蹭去,像塗了一層漆。嚴重浮腫的皮膚很蒼白,看上去簡直像大人一樣。他眯縫著眼睛,朝腳步聲方向揚起下巴。牛奶似的口水淌下來,在沙土上拖出一條長線。

  「是怪病孩子。」市衛生科人員取出文件,翻看著說:「鵜藤安次,十三歲。患病,1958年8月3日。」

  木村千代把手貼在下擺收窄的黑地裙褶上,茫然地站在那裡。

  「為什麼不入院呢?」

  「啊,因為他父親有遺言。他硬說,入院也是死,還是在家的好,橫豎一死。他前些日子剛剛在家裡去世了。這孩子的姐姐也死于怪病。」

  「母親不在嗎?」

  患者互助會的代表從衛生科人員身後走到前面來,說:「啊,在家裡吧。」

  順石牆往上看,在架著煮豬食大鍋的爐灶前,一個面孔烏黑、頭髮散亂的老太婆正朝這邊探頭探腦。她像鼬鼠似地瞪著眼睛,隨後丟下抱著的劈柴,急忙跑進正房。砰然一聲,傳來關上拉門的響動。

  「治作的死使她精神錯亂了。一見女人。就嚷嚷神官來偷麥子了,趴在門檻旁磕頭作揖。」互助會的漁民在木村千代身旁說。

  這時,躺在地上的安次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路邊向陽的角落裡擺著十來個消炎膏盒子。

  午後3時左右,調查團總算結束了對怪病村的訪問,而後,在水潟市醫院前傾聽縣漁聯會長和其他人代表漁民的陳情。

  這天早晨,攏在百卷港的漁船多達四百隻,上岸的漁民約有三千人。葦北、八代、天草等不知火海地區的漁民集結來一大半。午前10點多種,正當調查團與工廠方面爭論不休時,這三千人在市內舉行了示威遊行。漁民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人還在頭上纏著白地紅道的布帶子,尤其顯眼。他們人人手裡都舉著標語牌或長條旗。

  議員先生,必須禁止排放有毒廢水!

  議員先生,救救因可怕的疾病而面臨死亡的漁民!

  議員先生,還我毀掉的大海!

  在市立醫院前,向國會調查團陳情之後,漁民聲勢浩大地進行之字形示威遊行。從午後2時開始,在水潟站前舉行總誓師大會。吼聲震天,叫駡聲此起彼伏。背著孩子的女人也混雜其間。水潟站前廣場並不怎麼寬廣,浩浩蕩蕩的人群一下子就站滿了道路和工廠前面。

  「因為從工廠流出的毒,魚死了!吃了這種魚的漁民發了瘋,正在死去!為什麼工廠不停止放毒水?我們去工廠問問吧!上次遊行示威,工廠告了八名漁民,它必須撤回對他們的起訴。大家去工廠吧!」不知是誰呼喊著。刹那間,隊伍鴉雀無聲了。排頭走起來,先掉頭轉彎,再轉身朝原來的方向。那隊伍如同巨蟒爬行,駭浪起伏,向工廠湧來。大會突然結束了。

  工廠大門緊關著。裡面,三百名頭戴鋼盔的警察機動隊正待機行動。漁民一湧而上,奮力撞擊大門。伴隨嘿喲、嘿喲的吆喝聲,人們不停地推擠。

  一個系著抹額的小夥子撲到十來米高的木頭大門前,踩著別人的肩頭攀登而上。跟著又一個系抹額的男子爬了上去。隨後,又一個,又一個。

  五六個系抹額的人跳入大門裡不見了,傳出來「哎呀」一聲驚叫。大門吱吱作響地敞開了,是小夥子們摘下了門栓。人們歡呼著蜂擁而入。警察早已無影無蹤了。

  不管特殊研究室、守衛室、配電室、辦公室,也不管電子計算機、電傳打字機、打字機、電話機、文件櫃,通通被手持棍棒、鐵錘的漁民搗毀了。他們瞪著充血的眼睛瘋狂地奔跑,異口同聲地呼喊著「砸爛!」「砸爛!」

  不久,縣警的支援機動部隊趕到了。喇叭裡呼叫著。怒吼的漁民們向吉普車投石頭,頓時玻璃全碎了。

  「幹到底吧!」

  這一聲呼喊,漁民聽見了,警察也聽見了。衝突持續到下午6點鐘。

  漁聯會長去領回被警察逮捕的兩名漁民,卻一去不復返。這消息一傳來,怒不可遏的漁民再次沖進工廠。電線斷了,廠內一片黑暗。叫聲四起,鮮血飛濺,玻璃破碎。渾身是血的警察和漁民被抬進吉普車裡。

  「還我大海!還我大海!」

  被警察拖走的年輕人在吉普車裡還一個勁兒地喊著。

  這場熊本縣史上慘狀空前的暴動,第二天就在全國見報了。

  這天,木田民平在診療室裡給四名警察和三名漁民治療。受傷的人幾乎都傷在頭部,大概只是挨了木棒或石頭。其中,一個漁民右臂骨折,一個警察被砍掉了耳朵。

  他們在本田醫院的候診室裡等候的時候,都默不作聲。本田不時從投藥口的圓窗看看候診室。受傷的人在乖乖地接受靜枝的緊急處置。他們都是慈眉善目,那股暴動的騰騰殺氣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傷是怎麼弄的?」

  木田不高興地問年輕漁民。那個漁民沒有回答。警察也默默不語。

  「真是混蛋透頂!」

  傷員們都走了之後,滿腔憤慨的木田一遍遍翻來覆去地自言自譜:這是誰的罪過呢?

  工廠可惡嗎?……工廠排放著可怕的汞廢水,卻不想承認。海裡蓄積著無法疏浚的污泥。魚不能捕撈了。吃了打上來的魚,就會被絕症纏身。可是,工廠也不能封閉排水口。或許汞不是原因。這是尚未解決的問題。維持二萬五千名職工、支撐水潟市的龐大經濟的工廠不能輕易關掉。如果工廠倒閉了,那麼,這個城市大概就立刻會倒退,再變成荒涼的漁村。不,會更加淒慘吧。那就會成為一個靠著已經死掉的大海的荒村。工廠冒煙、製造氯乙烯、產量年年增加、城鎮蒸蒸日上,這是五萬市民所希望的……然而,如今在這繁榮的背後,卻有八十名患者要被拋棄……漁民怎麼辦?不知火海的魚賣不出去了。葦北、天草的漁民怒氣衝天,這也是一個原因。只有水潟灣漁民從工廠領到三百萬日元。可是,境遇相同的天草、葦北的漁民卻沒有得到任何補償。即使拿出一億日元補償金,又會怎樣呢?三千戶漁民,不是每戶只能分到三萬日元嗎?為這點錢捨棄祖輩傳下來的漁業,靠什麼活下去呢……是政治的過失!是因為沒有人充當連結工廠和漁民的橋樑。但誰也沒有對這個問題置之不理。議員們來了,他們會滿懷早日結束這不幸的熱忱而歸吧!將向國會控訴吧!要相信這一點。那樣的話,縣漁聯、市議會、縣議會也都會再接再厲吧……然而,這流淌的鮮血是怎麼回事兒?砍掉了耳朵,打破了腦袋,折斷了胳膊,是為了保護生命?是為了保衛工廠……是大海的罪過嗎?那已經被毀掉的大海……

  木田合上眼睛,在他的頭腦裡浮現出沉積在深深的藍紫色海底的污泥。他想像著垂死的貝、餌蟲、鮑魚、黑綢魚,這些海中生物在污泥上東倒西歪地痛苦掙扎。

  是的,從這大海……從這幽暗的海底,有著人們看不見的什麼東西正瞅著僚牙逼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