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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羊皮紙上的遺囑(2)


  畢竟夜深了,街上空蕩蕩的,鬧哄哄的普拉特酒吧此刻也變得冷清起來,那些拍阿芒背捏阿芒手的人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只有那個紅鬍子大個兒醉倒在桌旁,珀裡先生仍然坐在那個角落裡,正看著酒杯出神發呆。阿芒走到他身邊,他這才彷佛從沉思中醒來。

  阿芒在他的對面坐下,珀裡受寵若驚般的站起身來,表示為有阿芒這樣的人陪伴感到榮幸。他招呼酒吧招待,但當他將手伸向口袋後,卻停住了。

  阿芒當然不肯讓珀裡付帳,白蘭地和杯子送來了,珀裡先給阿芒倒酒,然後給自己倒,倒得比阿芒杯中的多許多,並一口氣咽下三分之一,然後看著阿芒,好像在等他開口。疲憊不堪的阿芒把前兩個小時的經歷說了一遍。

  瑟文奈特夫人雖然病了很久,但直到今天淩晨,她還像往常一樣能夠起床。當時她情緒很好,因為就在昨天晚上,經杜洛克律師反復勸說,她終於不顧那西畢的阻止簽署了一份把錢全部留給女兒的遺囑。他們避開那西畢,閂上臥室的門,由杜洛克把遺囑寫在三張羊皮紙上。這就取消了以前簽過的一份把一切都留給那西畢的遺囑。然後杜洛克先生奔到托馬斯街,找來了兩個神智清醒的男人,當著這兩個男人的面,瑟文奈特夫人用顫巍巍的手在遺囑上簽了字,再由這兩個人簽名作證。送走他們以後,杜洛克將三張羊皮紙折起,準備放入他的公文包。正在這時,瑟文奈特夫人突然驚叫起來,她搶過那幾張紙虔誠地壓在胸前,說要將這份遺囑保留一個晚上,她想再讀一遍、兩遍,甚至一千遍一萬遍,她要把遺囑裡的每一個字都牢記在心裡。「假如我睡覺,我會把它藏起來的。」

  杜洛克用手指指外面,夫人立刻知道他是指那西畢,連忙說沒關係,她不可能從鎖著的百葉窗和守衛著的門中進來,雖然這女人會守候在近旁。瑟文奈特夫人請求杜洛克當晚留在她家裡。這時已是淩晨一點,他很自然地有些猶豫。夫人告訴他在這房間唯一的一扇門外,有一間小化妝間,她讓杜洛克先生把寫字臺放在那門邊,這樣所有想進房間的人都得通過他。為了克勞黛小姐,也為了夫人和杜洛克先生之間的老交情,他在門外靠門柱處放好了寫字臺,看著夫人扶著床框慢慢地上床。杜洛克關門前最後看到了夫人的側面。在她右邊的桌上點著一支蠟燭。直到淩晨五點,杜洛克忽然聽到一聲像是聾啞人發出的叫聲,這使他渾身一陣抽搐,感到陰冷。他急忙打開門沖進房間。

  瑟文奈特夫人右邊的桌上,蠟燭最後的一點淡藍的火焰在跳動,夫人僵硬地躺著。杜洛克試著問她問題,她只能轉動眼珠。杜洛克突然想到了那份遺囑,那份夫人抓在手裡就像一個臨死的修女抓住十字架般的重要遺囑呢?它已不在夫人手裡,也不在床上,桌上,地上。

  杜洛克像對耳背者一樣大聲叫了起來,瑟文奈特夫人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然後朝下看,盯著一隻床上的玩具兔子。它約四英吋高,由粉紅色的絨布做成。夫人又一次看杜洛克,似乎是在強調這一點。接著她的眼球開始轉動,杜洛克的目光便隨著這種費勁地轉動,移到了門邊牆上的一支很大的晴雨錶。在燭光熄滅之前,夫人做了三次這樣的動作。

  杜洛克堅信這份遺囑不可能被偷掉,因為百葉窗上了鎖,唯一的門有人守衛著。遺囑也沒有藏起來,因為房間裡每一寸地方每一個角落都被搜尋遍了,連牆和天花板都沒有漏掉。

  天亮以後,他們叫來了家具師傅,拆開了能夠拆開的所有家具,連鏡子背面也打開了。掃煙囪的爬上了煙囪,也是無功而返。在阿芒趕到托馬斯街二十三號之前,共有十四個人在這房裡尋找瑟文奈特夫人的遺囑。連玩具兔子也被割開了。

  當時,茫然而不知所措的阿芒走到晴雨錶跟前,拍拍它,看看那份遺囑是否藏在了裡面。晴雨錶的指針指向「雨,冷」的刻度標記。阿芒對此端詳了半晌,無法把它與眼前的事情聯繫起來。只好到處看看,是否有可以藏進三張羊皮紙的空隙。在一個櫥架上,有幾本積滿灰塵的書,一份團在一起很髒的隔日的《太陽報》。阿芒扯開紙團,什麼也沒有。

  突然,昏暗的房間裡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那女人知道!」這是律師杜洛克的聲音,他說的女人是指那西畢。「你說,你知道遺囑在哪裡?」聽杜洛克一問,那西畢一臉莫名其妙,萬分驚訝的神情。

  杜洛克有些憤怒了,他索性單刀直入:「假如找不到這份新遺囑,你那西畢就可以繼承全部遺產了?!」

  那西畢先是點頭承認了這個事實,然後像蒙受了冤枉,把手放在胸前起誓不知道新遺囑的去向。她聲稱自己曾經照顧過瑟文奈特夫人,也許這可憐的女人後悔對她忘恩負義,趁別人不在時用燭火把新遺囑燒了,再把灰燼碾成粉末,吹掉了。

  這時聽不懂法語的警官丟下手裡的小刀,嘟嘟囔囔地抱怨別人都在嘮叨些什麼,腦子裡又在想些什麼。

  「腦子」兩個字給了阿芒以某種啟示,他突然想到了「睡帽」,瑟文奈特夫人頭上戴的很寬大的那頂睡帽,有個高高的帽尖,它可以隱藏壓平的文件。阿芒用英語喊了「睡帽」兩個字,那個當地警官一下子就領會了阿芒的意思,幾步沖到床前,一手舉著蠟燭,另一隻手扯起瑟文奈特夫人的睡帽。想必是手腳太重,結果沒有找到遺囑,夫人卻永遠閉上了那剛才還在轉動的眼睛。

  那西畢在一旁大笑起來。阿芒像瘋子般地沖出了房間,來到了這家酒吧……

  坐在桌子那邊的珀裡先生開始還聽得十分認真,到後來卻彷佛不要聽了,眼光朝下看著空玻璃杯,兩隻乾枯的手不停地在轉動杯子。他用那有點嘶啞的嗓音問了阿芒兩個問題:第一,那只玩具兔子在床上的準確位置;第二,在三張羊皮紙上的遺囑是寫了兩面還是一面。這兩個問題都提得古怪,但阿芒還是認真地回答了珀裡先生:玩具兔子幾乎在床腳,在床橫向一邊的中點;遺囑只寫了羊皮紙的一面,這是杜洛克說的。

  這證實了珀裡先生的想像。他突然抬起頭來,臉因為喝酒變得紅紅的,眼光有些狂亂,但說話比剛才更清晰。他像法官念判決書一樣地稱呼了阿芒的全名,然後說他可以幫他們找到那份失蹤的遺囑。在珀裡先生看來,他們把問題看得太複雜和深不可測,所以誤入了歧途。

  珀裡先生變得嚴肅起來,把目光移到了貼在牆上的船期表,他明天就將乘坐帕拿薩斯號離開美國去英國,然後去法國。如果阿芒不相信他,現在就可以離開酒吧。

  阿芒請求珀裡指點迷津。

  珀裡先生開始推理:是瑟文奈特夫人在午夜藏好了那份遺囑,她不但怕那西畢拿走遺囑,也怕別人會和那西畢串通起來。夫人堅信如果自己死于中風,警察就會趕到,他們會很快發現她那簡單的計謀。即使她癱瘓了,肯定也會有其它人在房間裡,他們無意之中就成了警衛。而阿芒等人的判斷失誤在於推理:瑟文奈特夫人盯著靠近床腳的某一地方,並不是在看玩具兔子——它在眾人眼裡是夫人唯一能看到的東西。而床的三面都有床帷攔著,只有朝門的那邊沒攔上,所以珀裡先生認為:床帷一直遮到床腳,瑟文奈特夫人在盯著看放玩具的地方後,幾次轉動眼睛看周圍,說明她是想把床帷拉開,這樣她就可以看到床帷後的什麼了。床帷後當然是壁爐。

  「壁爐!」阿芒幾乎叫了起來。珀裡依然用平緩冷靜的口氣推理下去:牆上的晴雨錶正顯示出「雨,冷」,表明寒潮來臨。然而四月的這一天外邊卻很暖和,屋裡很悶熱,這一現象確實不太協調。但如果將這一不協調的天氣與壁爐和爐格聯繫起來,就會發現問題:爐格裡有沒有點燃的煤,要點燃火當然需要煤,需要引火木柴,但最需要的是——紙!(阿芒又一次要叫出來)而在那房間的小櫥架上,有一份很皺很髒但沒什麼灰塵的報紙——《太陽報》。用報紙點火是最常見的。珀裡說到這裡,臉上帶著輕蔑的微笑。

  他又咽了一大口白蘭地,臉更紅了,並開始加快音速,加大音量:如果現在阿芒趕去,一定會看到被揉皺的遺囑從爐柵的煤和木頭下面探出來。任何人去撥開它們,只會發現是髒兮兮的白紙,寫字的一面在底下,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點。今天天氣太暖和,那西畢不可能點火,而且那裡二十四小時都有警官在場,不准外人碰任何東西。瑟文奈特夫人實際上一直在警告和暗示阿芒:千萬不能點火,否則遺囑將付之一炬。說到這裡珀裡撲通一聲趴在桌上,半醉半睡的不再說話。

  這種推理看似平常,卻絕不是一個平常人所能推知的。時間已經不允許阿芒反復揣摩,他也顧不得和那位令人佩服的珀裡先生道別,就箭一般地奔回托馬斯二十三號。

  那位警官正好從樓梯上走下來,他告訴阿芒: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肯定是那位死了的老太太把遺囑用燭火燒掉了。

  阿芒不想聽到這種結論。他看見前門沒鎖,便奔進黑洞洞的屋子,沖到後面的臥室。瑟文奈特夫人的屍體還躺在昏暗的大床上,燭火忽明忽暗,幾乎燒到了燭臺的燭窩裡。地上有一把警官曾將它用來剔牙的折迭刀。只有那西畢一個人跪在壁爐前的地上,拿著火柴劃了一下,火柴頭迸出了一股藍色的火焰,她把火焰急切地伸向爐柵。阿芒只覺得渾身的血往上冒,他一個箭步沖過去把那西畢從爐柵邊推開,女人的身子撞著了一張椅子,搖搖晃晃跌倒了。阿芒把手伸向那些煤塊,煤塊散開了,引火的小柴片也紛紛落下。阿芒果然發現了那皺巴巴髒兮兮的羊皮紙。

  興奮至極的阿芒大聲喊叫杜洛克先生。他沒有注意到躺在地上的那西畢看清了這一切。後者從地上偷偷撿起警官遺落的折迭刀,悄悄靠近他,往他背上紮下去。

  杜洛克趕到了,幸好刀口不深,稍作處理就無大礙了。

  杜洛克再次喊來警察。受傷的阿芒見沒有自己的事了,就重新返回酒吧。他要感謝珀裡,至少要對他的工作付給合適的報酬。

  酒吧到了,煤氣燈依然那麼淡淡閃爍,酒吧招待依然那麼殷勤客氣,但靠角落柱子的那張小圓桌卻空著。阿芒朝四處掃了一眼,然後指指那張桌子,向酒吧招待打聽坐在那張桌子邊的人上哪兒去了。

  酒吧招待說,他們把這個醉成一團的流浪漢扔了出去,扔進了街旁的水溝裡,估計他要爬一段路才能站立起來。因為這個窮鬼明明付不起錢,卻要了一瓶最好的白蘭地。在把他扔出去之前,他們還讓他寫了一張借據。

  阿芒臉頰和脖子的青筋在抽搐著,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他解釋說那瓶白蘭地是自己要的,錢由他來付。酒吧招待似乎想起什麼:那個瘋瘋癲癲的窮鬼一路上是曾嘮叨過有個紳士會幫他付那張借據的。

  一切都明白了。任何解釋和憤怒都是多餘的。此刻阿芒唯一的願望是立刻找到珀裡先生,因為珀裡先生明天一早就要離開美國。今晚他究竟在哪家旅館過夜,或者是在哪個角落裡熬到天明?「我的好朋友珀裡先生!」他說。

  聽到珀裡兩個字,酒吧招待禁不住冷笑了幾聲——這並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在那張借據上。酒吧招待在口袋裡掏了半天掏出那張借據。

  借據上這樣寫著:

  我欠你一瓶最好的白蘭地,四十五美分。
  埃德加·愛倫·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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