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學良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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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兵工廠,我見四周山巒上電網密佈,崗哨林立,梆梆聲此起彼伏,讓人感到陰森恐怖。張將軍住在一座接連五間的平房裡,左傍是當地人稱的「小西湖」,右靠一個大廣場;門前兩個花台,屋後是幾株楊槐。 我們的汽車一直開到門前。剛下車,身材苗條、端莊俊逸、身著栗色暗花綢旗袍的趙四小姐便從房裡迎了出來,落落大方地把我讓進客廳說:「漢卿正在練字,趙縣長稍候。」然後,端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便進裡屋去了。 一會兒,張將軍從裡面走了出來,因氣候炎熱,他穿一身白色的短衣短褲,腳上的拖鞋也是雪白的,顯得英姿勃勃,神彩奕奕。一陣寒暄客套之後他說:「承得你對我這個階下囚的關心。你托劉團長帶來的禮物我收到了,釜底之魚能使象你這樣過去不認識的人能想到我,我就十分感激了。」 「將軍為驅強虜,置身家性命於度外,實行『兵諫』萬人敬仰,區區小意略表寸心何足掛齒?」 他苦笑了一下,拉著我的手走進了書房。書房裡一塵不染,一排書櫃靠著牆壁,裡面的各類書籍陳放得整整齊齊,臨窗的書案上放著墨蹟未乾的條幅,案角擺著一部《明史》。 落座後,我問張將軍在這裡是否習慣了,還需要什麼?他指著窗外說:「已經習慣了,什麼也不需要,只是一聽到梆梆聲就心煩,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滋味。不過,我這裡很『安全』,也有一般人難得的清閒,我有時讀《明史》,看報章雜誌,有時練習毛筆字。這得感謝蔣先生……」 我怕隔牆有耳,小聲地談了談官場中的一些弊端,他深有感慨地說:「自古封建王朝亡于宦官內戚者多矣,正如你所說的裙帶關係一樣,長此以往將國之不國。」我見他毫無顧忌地大聲抨擊時政,怕于他於我均不利,忙起身到書案前品賞他的書法……我讚不絕口,從中選了幾張求他送我。 「這怎行,寫得不好,過兩天我重新寫,寫好派人送到你府上。」 我們像是他鄉遇到了知己,暢談了一個多小時。我考慮到是初次見面,便起身告辭了。 三天以後,張將軍果然派人送來一張橫幅,寫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署名為「毅庵」…… 一九四六年九月九日,我又去看望張將軍。我把外面的局勢以及我對這場內戰的前景和憂慮告訴了他…… 張將軍不無譏諷地回答:「蔣先生不是常說以不變應萬變麼?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唉!我但求無愧我心。想當年馮閻計蔣,在這場中原大戰之中,不是我擁軍入關助他,倉促應戰的中正兄只計束手待擒也。唉!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但我怎麼也忘不了九月十八日這個日子,是那一天我為制止內戰統兵入關;一年後的這個日子,日本人打響了侵華戰爭的第一炮,隨即侵吞了東三省,弄得我有家難歸,受掣於人。現在想起來,好象是做了一場夢,演了一台戲,我們幾人當面稱兄道弟,渾身全是戲,如今品咂,才解其中味。」 想不到我幾句話勾引起張將軍如此悲忿,我後悔不迭,卻又束手無策。此時趙四小姐又出來解了圍,她幾句得體的話使我們一掃愁雲:「漢卿,你自己定的規矩,現在是打牌的時間了,趙縣長難得來,你看我已經準備好了,這就去請劉團長。」 ……一會劉團長來了,我同他們打了四圈麻將後就告辭了。 五天以後的一個下午,張將軍派人送來一張便條和幾樣禮物,來人只說了一句話,放下東西就匆匆回去了。 禮物是兩卷字畫、一小罐泡海椒,一個精緻的竹籠裡裝了一對波斯貓,便條上寫著: 兩卷字畫系我多年珍藏,泡海椒是趙四小姐親手所做;貓是我從國外帶回來的,解繩本領以強,初到一地必須關好,不然會跑掉,喂熟後很會捕鼠。區區小意不成敬意,望笑納。 漢卿民國卅五年九月十四日 我對著這些禮物心潮激蕩,望著這張便條反復推敲,一夜未眠,掂量著其中三味:難道老蔣要對他下毒手了麼?如真是這樣,他這些平時最心愛的東西將會成為遺物和老蔣迫害他的歷史見證;如果真是這樣,我將站出來說話,動員舉國上下民眾來聲討。難道中統的人向老蔣報告了我和他這段時間的言行?不可能吧?我對那些人都不薄啊!但人心難測多年的官場生涯告訴我凡事小心為妙。我立即起床,把張將軍送來的字畫和泡菜藏進臥室的夾牆裡,並給一位可靠的朋友寫了一封信,要他來完成我未完成的事……。 吉凶未蔔,思緒萬千,天一亮我便讓一心腹把信給朋友送去,隨即趕到黑種鄉兵工廠。遲了,已經遲了,那裡已經人去屋空,昨晚深夜張將軍又被秘密押走了,究竟被送到哪裡無人知曉,張將軍生死未卜令人懸心。以後經我托人多方打聽,才知道他是被星夜押送到了重慶,不久又轉送去了臺灣,我久懸在心中的一塊石頭才落了下來。⑾ ⑾趙季恒口述,吳有梧整理:《憶同張學良將軍在桐梓的日子》,原載《名人傳記》1987年第1期。 鬥轉星移,艱難奮戰,歷盡滄桑,終於迎來了1945年的秋天。 抗日戰爭勝利了,人們好不容易盼來了這一天,可是安寧的日子還剛開了個頭,災難深重的中國大地上,又彌漫著內戰的硝煙。1946年6月26日,蔣介石在美帝國主義的支持下,悍然向中原解放區大舉進攻,挑起了中國歷史上空前規模的內戰。而張學良就像是個被遺忘了的人似的,仍然沒有一點獲釋的希望,一想到他仍將繼續系獄,仍將繼續過那種活著受罪、欲死不能、欲哭無淚、抱恨終天的幽禁生活時,他怎能不憂思重重、寢食難安呢! 但張學良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子,儘管十幾年的囚禁生活,使他的身心受到嚴重摧殘,含冤抱屈,無處申訴,無理可說,但他仍然頑強地苦度春秋,仍關注著家鄉和普天下老百姓的憂樂。他並不認為國民黨的幾百萬軍隊有多麼了不起的力量,對中國的前途,革命的勝利他還是充滿信心的。特別是,當他想到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生氣勃勃的解放區,想到那些為了抗日,為了民族的解放,真正腳踏實地進行艱苦卓絕鬥爭的革命志士,想到他曾經一度與他們合作,並成為很好的朋友時,他覺得是值得欣慰的。 在一個深夜裡,人們都睡了,這時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巡夜的梆聲和遠處的犬吠之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但他卻毫無睡意。他先是在屋裡踱步,後來又在窗前停住了。他凝視著星漢燦爛的夜空,默默吟誦: 曾驚秋肅臨天下, 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蒼茫沉百感, 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 夢墮空雲齒發寒。 竦聽荒雞偏闃寂, 起看星斗正闌幹。⑿ ⑿許滌新:《百年心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9年3月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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