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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和老孫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從那以後,我的監獄生活大大變化了,白天我們各自看書,或者我給他譯讀英文雜誌裡的一些有意思的報道文章。晚上,就纏著他給我講他怎麼帶兵打仗的故事,或者一起輕聲地唱起高爾基寫的《囚徒之歌》,

  太陽出山又落山哪,監獄永遠是黑暗。
  守望的獄卒不分晝和夜,站在我的窗前。
  高興監視你就監視,我總逃不出牢監。
  我雖然生來喜歡自由,掙不脫千斤鐵鍊!
  那塊小小天地變得溫暖和開闊了!

  可惜書已讀完了,釋放我們回去的事還毫無音訊。看守長對我的打聽,也只是攤開雙手聳聳肩。

  老孫看我情緒又低落下去,便建議我和他比賽背誦唐詩,於是我的好強爭勝的勁頭又上來了。我上中學時就背得許多唐詩,老孫當然輸給了我,便讓我在他手上打了三下。新學的唐詩《琵琶行》和《長恨歌》我也比他背得快些,加上我還會耍賴,於是他便總是讓我打三下。看著我孩子般高興的樣子,老孫也微笑了!我的這個只比我大十幾個月的同志哥,實在比我成熟得太多了!

  1982年寒假,在我落實政策恢復了黨籍之後,第一個想見的老戰友就是老孫。我跑到長春去看他。他在火車站耐心地等著晚點的火車。我下了車,遠遠地看見已經兩鬢斑白的他——我日夜思念的這個同志哥,不顧淚水湧流,我跑上去就一把抱住他,透過淚水痛心地讀著他臉上每一根飽經滄桑的皺紋。

  「老孫,老孫,你也老了,你本來可以為黨做出多麼驚人的業績來啊!」我在內心深處痛苦地呼喊著。他卻還是那麼穩重地對我微笑著,好像這30年來他沒有經受過極大的委屈,沒承受過難言的痛苦!回到他家裡,他愛人玉美同志天天為我殺雞、宰魚。

  臨別那天晚餐,他舉著酒杯說:「來,澤石,咱們連幹三杯。第一杯為了30年前我們沒有做對不起黨的事;第二杯為了今天黨終於為我們六千戰友平了反,你我都恢復了黨籍;第三杯為了今後我們保持晚節,繼續為黨貢獻我們倖存下來的生命!」

  我們顫抖著手碰了杯,乾杯時,不少酒都灑在了胸前。玉美同志為我們斟酒時也把不少酒倒在了杯外……

  1952年9月10日下午,在監獄裡被囚禁了整整3個月,不,應該是2208個小時之後,我們被宣佈「服刑期滿」。一輛大卡車將我們這剩下的18名被正式判為「戰犯」的朝中戰俘代表團成員押送往「巨濟島戰犯戰俘集中營」。我扶著十分衰弱的老孫一起爬上卡車,最後望了一眼那座美利堅合眾國的正式監獄,背著美國軍事法庭強加給我們的「戰犯」罪名,離開了那座陰森森的石頭牢獄!

  ※第十四章 「戰犯」戰俘集中營

  §有組織的孤雁

  巨濟島戰犯戰俘營離巨濟島最高監獄不算遠,但離其他普通戰俘集中營很遠。我們到達之時,天色尚早,我能看清用英文寫成的那塊很大的營名標牌和四周密集的崗樓、崗哨。

  這天,為「迎接」我們,增加了很多崗哨,還有不少手執防毒面目的衛兵。這個集中營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它建在一塊荒蕪的河灘地上,成正方形。從大營門進去,東西南北都有互相隔開的小鐵絲網,正中是個足球場那麼大的操場。每個小鐵絲網都有小門可進入廣場。關押我們的小鐵絲網離大門很近,很小,裡邊只有一個帳篷和一個廁所,廁所旁有一個可以沖澡的小間。

  在我們對面隔著大門的是管理人員的帳篷,伙房、醫務室、庫房、清掃隊等。除了幾個負責管理的美軍人員外,勤務全部都由被判刑的朝鮮人民軍「戰犯」戰俘擔任。這些人民軍戰士都是在遊行示威、絕食等鬥爭中與前來鎮壓的美軍或南韓軍發生流血衝突的「罪魁禍首」!

  談判代表團成員的到來,引起了很大騷動。每個鐵絲網內的老「戰犯」們都排著隊向我們敬禮,唱歌,喊口號,歡迎我們這些新「戰犯」。敵人立即向人群扔擲毒氣彈,黃綠色的濃煙在鐵絲網內外升起,那些鐵絲網外的毒氣彈是戰友們又扔回去的。這場特殊的歡迎儀式直到我們全部被押進「代表團特殊小隊」的鐵絲網並被轟進帳篷之後才告結束。

  等押送的美軍都退走之後,我們18個人互相握手擁抱。代表團團長老李又特意向我們兩個中國代表介紹了其他朝鮮代表的姓名、在部隊職務、所屬戰俘營編號等,我這才知道我們18人的組成是:除了他和老孫為正副團長之外,其餘16名分別代表16個志願回國的朝中戰俘營(女戰俘營除外)。

  這一天大家都很興奮,總算熬過了正式美國監獄的單獨囚禁和肉體上精神上的折磨,戰友們又都聚到了一起。儘管大家都離開了自己所代表的戰俘營,但這也是一個小的新的戰鬥集體。

  又一種新的戰俘營生活開始了。不管前面有多少艱難危險,總可以互相支持鼓舞了,總可以從事一些比在監獄有效的、集體的對敵鬥爭了!

  這天晚上我躺在老孫身旁問他今後怎麼開展鬥爭?他想了想說:「形勢很嚴峻,敵人已經把我們和廣大戰友們隔離開。我們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今後我們大概將長期被困在這裡,讓我們在無所事事的隔離生活中消磨掉鬥志!另一方面我們又是他們的人質,作為要挾我方和談代表的資本。我還擔心他們會繼續對我們施加壓力,強使我們為他們在世界輿論中消除杜德事件的影響服務!」

  聽了他的這番考慮深遠的分析,我也感到了擔子的沉重。心裡想著該怎麼去打破敵人的如意算盤,還沒找出答案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老孫被請去和幾位朝鮮師級領導人開了一個會。老孫回來傳達說,大家討論了當前的形勢,同意老孫昨晚對我所作的分析,決定做好與敵人進行長期的針鋒相對鬥爭的思想準備。首先是健全內部組織,他們都是勞動黨巨濟島地下黨員,成立了特別支部,吸收老孫和我參加勞動黨。我與老孫和另外三位朝鮮戰友分在一個黨小組裡。大家選舉了原朝鮮平壤俄語大學校長辛泰鳳同志擔任特別支部書記,老孫擔任副書記。全體同志接受支部統一領導。

  支部做出決定,要求大家加強團結,努力學習,頑強鬥爭,每週一次組織生活,向組織彙報自己的思想,開展互助,各人根據自己的需要制定學習計劃,並開展學習上的互助;開展有益的健康的文娛活動以增強革命樂觀主義;在對敵鬥爭方面,決定一方面繼續向敵人提出抗議,堅決要求撤銷「戰犯」罪名,把我們釋放回各自的戰俘營,一方面積極設法與「總指導委員會」取得聯繫,以取得總委會的領導,參加統一的鬥爭行動。

  我聽了很高興,既高興我們被朝鮮戰友們接納為勞動黨員完全成了一家人,又高興我們的支部領導堅強有力,細緻全面。我心想:「別看我們老孫只是個營級幹部,領導水平絕不比師級幹部差。」但是我卻沒敢說出來給老孫聽,我知道哪怕只是稍為流露出一點點這種情緒也准要挨一頓狠狠的批評!老孫一直非常真心地尊重朝鮮同志,也總是這樣教育我。他的全域觀念、黨性遠比我強。等到我和朝鮮戰友們朝夕相處久了,真正瞭解了他們,我才為自己那種狹隘的民族沙文主義思想感到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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