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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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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點頭,輕聲說:「謝謝你,但你讓我太吃驚了!」 「我佩服你們中國人,我喜歡中國!」 「你怎麼會瞭解中國?」 「我的鄰居就是從中國移民來的,他常給我講你的國家。他對我很好,從很小起就常給我吃糖塊。」 「你是哪裡人?怎麼當上兵了?」 「我是內華達州人,中學畢業後上不起大學,就出來當兵了。」 他忽然又問我:「張,你不想抽支煙?」 「在這裡行嗎?」 「行,你抽時把吐出的煙趕散開,我替你看著!」說完他捂住手點燃一支煙通過鐵絲網遞給我。 在我一生中這又是一次關於抽煙的難忘經歷!在那個冷酷的監獄裡,在受到美國軍官的嚴重侮辱後,卻能得到一個美國黑人士兵冒著危險給我的一支煙!現在我的這位黑人朋友在哪裡呢?你一定也沒有忘記35年前的這一幕吧!你不知道當年你那支不值一分美金的煙曾在我心中產生了多麼大的溫暖!你現在一定是一個美中友好協會的積極分子吧!多麼遺憾連你的名字也忘了問!現在,讓我在這裡,在我自己的祖國,在首都北京向你衷心地問好!今天,中美人民友好之林已經很茂盛了,其中就有我們當年播下的那顆種子! 又過了一天,我決定採取主動。在放風後,我向看守長要求給我紙筆:「我要給波特納將軍寫封信!」 看守長似乎很理解我的要求,沒說什麼就從抽屜裡取出紙筆給了我。我表示了感謝,就拿著它們回到了牢房。 我在這封信裡敘述了中朝戰俘談判代表們所受的虐待和我自己被強迫要在什麼《悔過書》上簽字與那位白臉少尉對一個數千名中國戰俘的代表所施加的無恥的人身侮辱與摧殘,並寫道:「對此我提出強烈抗議!所有的事實您是完全清楚的,代表團並未給杜德將軍任何人身侮辱和折磨以迫使他在《認罪書》上簽字。我們是無罪的,把我們判定為戰犯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我堅決要求立即無罪釋放代表們,讓我們回到我們所代表的各自的戰俘營中去!」 最後,經過我反復思考還是寫上了一句使我後來一直十分懊悔的話:「如果我們能獲得無罪釋放,回到602後,我們願意服從美軍當局的合理管理。」 我懊悔的是雖然我說的是「服從合理管理」,但美方總是認為他們對戰俘的非人道管理是「合理的管理」,這樣寫不僅容易被他們鑽空子,更糟的是這句話裡聽起來有服軟的成份,有損我們的尊嚴! 當時我只是想:「先爭取被放回去再說,回去後我怎麼幹你們就管不著了」,認為是一種鬥爭策略,後來的事實證明波特納並不,他沒有被麻痹而「放虎歸山」。 但是這封抗議信卻使看守長對我有了較深的印象。另外,那個白臉少尉也竟然沒有再來加倍折磨我,雖然我對此做好了充分精神準備。 §看守長與囚犯 我請看守長轉信之後不幾天的一個深夜,他值夜班,竟把我叫了出去。我迷迷糊糊地跟了出來。他的辦公桌上擺了兩聽罐頭和一瓶威士忌酒,還有兩個聽裝啤酒。罐頭已經打開,裡面插上了叉子。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站在桌前沒有說話。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說:「坐下吧!張,今晚沒事,找你來談談天!」 我只好坐下來。他把一個罐頭、一筒啤酒推到我面前用手勢讓我自己吃,我欠了欠身表示感謝。 他打開啤酒一仰脖喝了好幾口,用手抹抹嘴說:「張,你家裡都有些什麼人?」 我回答:「父母兄妹。」 「你沒有結婚麼?」 「沒有!」 「有心上人麼?」 「有了,但……」 他掏出一個皮夾,拿出兩張相片給我看,一張是他和一個相當摩登的女人站在一輛很漂亮的小轎車前,背景是一座非常華麗的別墅;另一張是他和一個膚色發黃的老女人互相扶著肩在一個小套間裡照的。 我拿著後一張問:「這是你的老母親吧?」 他點了點頭說:「60多歲了,受了一輩子苦,最近來信說病在家裡沒人管!」 我指著另一張相片問:「那麼,這位漂亮夫人,這是您妻子吧!她不住家裡?」 他把相片取回去看了半天,先對著威士忌瓶了喝了大口,說:「這世界上的女人都是見利忘義的東西!她跟一個洛杉礬的富翁跑了!」 「那麼,這汽車、這別墅她都不要了!」 「嘿,張,我如果有這麼貴重的汽車和別墅,她就永遠屬我了。這是我離開美國來朝鮮之前,站在別人的房前和車前照的相。它只是用來裝門面的!」 我不禁對他產生了同情,安慰他說:「等戰爭一結束,您回國一定能重新找一個忠實的伴侶。那時候,您的積蓄會使你不那麼困難了。」 他往後一靠說:「張,你以為我這個中尉的月薪可以買座金山吧?我當了十多年兵,差點把命賠上,也沒買上一座別墅!」我啞口了。 他停了一會兒說:「不談這些喪氣的事了!你吃肉吧,喝酒吧,這是我真正請你的!」 我動了動身子,還是沒有動手。 他替我把啤酒罐打開說:「在這一時刻,我們不是看守長和犯人的關係,我把你看成朋友,你別有顧慮!」我只好喝了口啤酒。 他把罐頭推得距我更近一點,說:「吃吧,別看現在你落難,戰爭結束後你回中國比我有出息。我看出來你文化高,本事大。我還敬重你有骨氣,那麼整你,你並沒有屈服!我看得起勇敢的軍人!」說完他拿起啤酒罐說:「來,幹了它!」 我看著他那微醉的誠懇的臉色,喝幹了那小罐啤酒,感到有些頭暈。 他見我不肯動肉罐頭,就從抽屜裡取出張乾淨紙,把裡面的士豆肉取出來包在紙裡說:「你帶回去吃了,明天放風時把紙丟了就行了。」說完硬塞在我手裡。 他領著我回了牢房,又輕輕地上了鎖關好小鐵門。 回到牢房,我慢慢地把那包食物吃了下去,把紙捏成團塞在褲袋裡。我聽著外面看守長還在獨自喝著威士忌,深深感到在他的內心並不比我們這些「犯人」更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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