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八四


  當年,我曾聽肖先生介紹過,老本「借風」,諸葛亮在「小拉子」(曲牌名)中上場,只唱四句,東風就巳「借」來。後來我在上海與周信芳先生演此戲(周先生飾前魯肅,後關羽,由劉韻芳飾諸葛亮),他的演法是一句不唱,直接拜鬥,「一祭天靈,二祭地靈,三祭百靈,東風速降!」於是東風自起。這兩種演法都過於簡單。肖先生教馬先生演這齣戲時,見馬先生嗓音甜潤柔和,便重新編寫了大段唱詞借用《雍涼關》的唱腔,豐富了「祭風」時的唱工技巧。通過諸葛亮的演唱將劇情中人物之間的關係、「風」的重要,一一向觀眾剖析清楚。而且,唱腔新穎俏麗,一唱即「中」。受到觀眾歡迎。此後,馬先生自己不斷加工、改進,使唱段日臻完美,成為他的代表唱段,傳流至今。

  在青島,第二次上演《借東風》前,我坐在樓上化裝室準備勾臉,馬先生的鼓師喬玉泉——喬三爺進門來對我說:「世海,『回書』的下場是怎麼回事呀?上次,我沒『傍』嚴哪!」

  這位喬三爺鼓技嫺熟,有著幾十年豐富的經驗,自馬先生挑班以來,一直由他擔任鼓師。他在扶風社是位舉足輕重的人物,馬先生也對他很為尊重。我不過是一位出科不久的青年演員,儘管是飾演《借東風》的曹操,也沒有資格在演出前去找他對戲的,所以,第一次演出《借東風》,「回書」一場,曹操下場動作和他打的鼓點配合得不很協調,「撞」了,使得這段表演沒有得到應有的效果。第二次演出,我原準備再「撞」一下。象他這樣有經驗的鼓師,或許會「逮」住我。若是他還未改動,過幾天找個適當的機會,請與我同場的蔣幹扮演者富祿師兄跟他說一下。沒想到喬三先生卻主動地來問我,我趕緊站起來說:「讓您費心了,『回書』的下場,我在『大大大大衣大大倉』的鑼聲後面甩袖,再左手抓袖,右手繞袖,隨著轉身背手、搖頭、歎氣走下場去。」我沒好意思直接說讓他給加「紮、紮、倉」,只是將我的動作說明了。

  「成啦:那就再給你加個『紮、紮、倉』吧!」喬三爺一說就「中」。

  「你再來一遍試試!」他念鼓點,我做動作,很合適。

  「就這麼著吧!爺們,跟你說句賣老資格的話,從當年郝爺演這個曹操,就是我打鼓,他可從來沒這『下』。我瞧你在臺上處處學郝爺,這個下場怎麼給改啦?」

  「對,郝老師甩袖後,便徑直下場了。我們在科班裡學的是,甩袖後轉身雙背手,輕搖兩下肩膀,跺腳走下。我想,用後背表示曹操的心情很合適,但搖肩似有得意之感,我就改為搖頭,將這兩種表演揉在一起了。您看,行嗎?」

  「行,不錯!」

  「三大爺,剛才您說戲,我看了,覺得『紮紮倉』後邊有些『幹』!」站在門口看了我們一會兒的馬先生的琴師李慕良走進門來,對我們說。

  慕慕原是湖南人。馬先生到他家鄉演出,見他愛好京劇,就將他收為徒弟,帶回北京學藝。慕良戲學了一些,可惜嗓子倒了倉,始終沒緩過來。他很喜歡拉胡琴,不斷地聽馬先生與琴師楊寶忠說腔,他便將楊拉胡琴的手法學了很多。有時寶忠大哥不在,他就學著給馬先生調嗓子。慕良本就攻學「馬派」,對馬派唱腔很有研究,久而久之,琴技也有所提高,待楊寶忠與馬先生分手,慕良便肩負起琴師的重任。他和喬三先生熟人熟事,說起話來是很隨便的。

  「乾脆,我也跟著湊湊吧。」他用眼睛征得喬三先生的同意,又接著說:「我想,倒不如我在三哥(指我)搖頭、歎氣的時候加個小墊頭』免得他這個動作『淹』在『長鏡』裡,您說行不行?」

  「好!試試!」喬三先生聽了很高興地點頭答應了。

  慕良在「紮、紮、倉」的後面加了個621——

  「好極了,索性等你的『墊頭』完了,我再起『長鎮』吧!」喬三先生說著示意讓我再來一遍。

  這一遍,我的自我感覺良好,喬三爺、慕良也很滿意。

  喬三先生主動找我說戲,這在當時舊班社是件極不容易的事情。「回書」下場,前次配合不嚴,馬馬虎虎也過得去。他傍馬先生。並沒掙我的錢,他從十幾年前馬、郝合作演《借東風》起,就是這麼打的鼓點,現在完全有理由概不負責地原樣打。不合適,只能我去改。但他沒有這樣做,說明老先生對於藝術具有高度的責任心。

  我受感動了。脫口將心中的另一個想法向喬三先生說了。

  「喬先生,曹操原來『回書』一場穿開氅、相巾,『長錘』打上用單鍵子『大、大、大、大……』挺合適,後來,郝老師改成穿蟒,戴相貂,再用單錠子打上,顯得文雅有餘,氣勢不夠,您看能不能改成『絲鞭』上場?」

  「行!行行!爺們,是個有心胸的!沒錯,准保傍得嚴!」

  果然,這場「回書」與前次大不相同。我在「絲鞭」中上場,曹操統領八十三萬人馬,乘勝前進,不可一世的威風神態更得以襯托出來。站定後,微微兩晃肩頭,示其洋洋自得,再邁開挺健的步伐走到台口,觀眾大加讚賞。下場時的效果更強烈。蔣幹盜回書信,曹操觀之盛怒,斬了水軍頭領蔡瑁、張允兩員大將。曹操善疑、多詐,立時醒悟自己已中周郎「借刀殺人」之計,對蔣幹盜回書信極為不滿,斥他是「書呆子」、「一盆面漿」、「做事荒唐」、「你就是他二人要命的閻王」(解放後,改詞為「這件事壞在你,要仔細思量」)。曹操很清楚,信,是蔣幹盜來的;人,是自己殺的。心裡有著難言的懊悔之情,這就要依靠唱後的動作來表達了。

  我隨著「大大大大衣大大倉」的鼓點,向蔣幹一甩袖後,第一聲鼓板「紮」,左手抓袖;第二聲鼓板「紮」,右手繞袖。趕至大鑼一擊「倉」時,轉身雙手背好,胡琴起——氣氛低沉的伴奏,我輕輕搖頭歎氣。起「長錘」的鼓點了,我再邁步走下場去。這樣表演,鼓,打得嚴。胡琴,墊得好,我的表演,在鼓和胡琴嚴密恰當的襯托下,動作節奏比較鮮明,準確,符合曹操的心理狀態和劇情的需要,因此,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此動作,幾十年來沿用至今,始終保持良好效果。如果說,這是我的一段比較成功的表演,那麼,這其中凝聚了多少人的智慧呀!京劇,這種綜合性的藝術,靠個人單槍匹馬,是絕然不行的,必須依靠集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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