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提起「漫畫」這個名稱,應該作個交待。以前大凡表現政治諷刺,社會形態的畫,或稱諧畫,或稱笑畫,或稱滑稽,或稱詼諧,沒有一個統一的名稱。到了20年代末,豐子愷在文學研究會的期刊上發表具有詼諧性質的社會心態畫,自稱為「漫畫」,說是從日本移植過來的,我們認為可作為這類畫的總稱。至於後來林語堂所辦《論語》所發表的「幽默」畫,則是英語「Humer」一字的諧音,「Humer」的含義和中文「詼諧」相似,也可以以「漫畫」這個名稱來概括。

  上海有一份英文日報《China Daily》 中文叫《大陸報》,每週附送一份美國長篇漫畫專版,很受讀者歡迎。其中有一篇怕老婆的故事,題為《Bringing up Father》,是全版最叫座的一篇。《上海漫畫》為了吸引讀者,打算仿照這個長篇,創作一個中國的漫畫長篇。大家商量由誰來執筆,因為我年輕肯賣力,又無固定職業,可以專心一意為這個長篇下工夫,就叫我幹。最初定名為《上海人》,王敦慶說, 這個題目在已失敗的《上海漫畫》 見過,太狹窄,又不吉利,乾脆把它改為《王先生》可以隨便做文章。中國姓王的最多,名字叫得響。他還幫我設計主角的具體形象——瘦長條,尖鼻子,兩撇鬍子,像個久住上海的鄉下財主;給他配上個矮胖太太,加上個愛打扮的女兒。至於他的朋友小陳,是個富家子弟,配上個兇神惡煞般的老婆。五個角色各具性格,關係微妙,比《Bringing up Father》裡那個矮胖老頭兒的性格複雜得多,因此故事表現的內容也豐富得多。然而我當時才二十一歲,生活經驗很少,為人又老實,畫來畫去,總跳不出王、陳兩家之間的男女關係。直到1930年前後,接受了《晨報》畫《王先生別傳》的任務,思路才開始活躍,題材內容接觸到社會的多方面,擴大了讀者的圈子。

  我在上海混了十年,《王先生》的名聲愈來愈大,有人不免要追究作者憑什麼能耐或靈感,創造出這麼一個典型的現代小市民。我的回答很簡單,就上面所提接受任務的過程來看,有它的偶然性;而七八年來堅持不懈,愈畫愈有勁,也有其必然性。我把自己的靈魂融化在王先生的個性中,王先生就是我,我就是王先生。

  《上海漫畫》從創刊到休刊,從1928年到1930年,共出了一百多期,王先生每週和讀者見面,每週要為讀者演一場滑稽戲,從家庭小糾紛到社會大關係,很像七八十年代上海流行的滑稽戲那樣受觀眾歡迎。這個故事從最早模仿美國的《Bringing up Father》怕老婆故事開始,逐漸走出家庭,表現社會的各方面、各角落,進而還摘取政治方面的現實,編為笑劇,以娛讀者。有時候,我腦子裡實在榨不出笑料,不得已向《笑林廣記》之類古代笑話尋求幫助。例如,農民王先生扛了一根竹竿進城門,豎著進不去,橫著也進不去,小陳替他出主意,由小陳爬到城樓上去接竹竿,讓王先生空手進城,然後翻身交給他。《笑林廣記》諷刺的是一個笨蛋縣官,為那個扛著竹竿進不了城的農民出主意,叫他把竹竿鋸成一段段才進了城。小陳卻比那個縣官高明,沒把竹竿鋸斷也進了城門。

  我有時挖空心思,借警察捉賭的行動做文章。一天,王家聚賭打麻將,兩個警察來捉賭,把王先生和小陳抓了去,結果是讓賭鬼陪警察在監獄裡打麻將。有時我想入非非。王先生做投機生意失敗,跳黃浦尋短見,結果跳進了一隻小舢板,撞得頭破血流,還得賠償船主鍋碗瓢盆。一次,王先生當了個小警官,帶部下去監視學生的愛國遊行。到了半夜,學生的後勤隊向遊行隊送宵夜,王先生向學生求饒說:「你們有人送宵夜,我們卻餓著肚子,求你們行行好,讓我們回去休息吧!」

  我為《上海漫畫》做的具體工作,除《王先生》長篇外,每期四、五兩版的版面歸我設計,供畫的人,就只張光宇、張正宇、黃文農、魯少飛幾位。三天內把畫收齊,貼好版樣,和第一版封面、第八版長篇一起送到製版所,拍照縮小,然後送到石印廠制套色版,兩天內四套色印畢,在這兩天內把編好的二、三、六、七四個版的銅鋅版和文字稿送到鉛印廠排版,星期五晚上把印成的彩色漫畫版送到鉛印廠,一般要在晚上10點左右才能上架開印,到天亮印畢,立刻雇車送到望平街報販手中。五天內跑兩家印刷廠,有時在石印廠和工人一起錨石版,每逢星期五下午還必到鉛印廠和工人一起排版,一直熬到星翔六天亮,把畫報送到望平街,才算完工。跑印刷廠的任務,除了我,張正寧也幫一手。麥家圈後期,招收了兩個少年練習生,編輯工作有了幫手,才算松了一口氣。幫編務的宣文傑,幾年後成為《時代漫畫》主編魯少飛的得力助手,至今已年逾七人從新華社攝影部退休下來,有時還動動筆桿,寫點當年漫畫界的掌故,是30年代漫畫界的一個重要知情人。

  在《上海漫畫》時期,除《王先生》長篇之外,有時我在四、五版也作點小畫,或輪流畫幾次封面畫,一般都是男女關係的內容,和《兩毛錢飽眼福》的處女作有淵源。除此而外,我有時畫點婦女時裝設計圖,因而受到「雲裳」時裝公司的聘請,當了一個時期的時裝設計師。這個新職業等於唱京戲玩兒票,自得其樂而已,可也發生了社會影響。在此期間,一家英國棉織印花布洋行,通過一家廣告公司找到我,要我為印花布辦一次時裝展覽,藉以傾銷他們的新產品。為了這次展覽,我除了設計服裝、編印樣本,還跑舞廳,約請幾位舞女當臨時模特兒,在南京路一家著名的外商惠羅百貨公司樓上辦起了上海第一次時裝展覽會。在當今時裝模特風行一時的80年代看來,那簡直像小孩子玩過家家,可是有幾位老牌服裝設計師見到我,卻舉起大拇指,說我是時裝展覽的「開山老祖」。這種際遇,在當時也是意想不到的,我然大著膽子,不計成敗地幹了起來,說明葉淺予這小子闖世界的勁兒真不小。這可以說是上海創業史中的一個插曲,和1926年單槍匹馬面舞臺佈景一別出心裁設計印花布圖樣,有—定的淵源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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