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小家族起變化(2)


  一股怒火,陡然在我胸中升起。但是過了不大時間,這股怒火就被一股冷氣壓熄了。我看到了眾叛親離的預兆。

  紙條扔到馬桶裡被水沖走了,紙條所帶來的心思卻去不掉。我默默地回想著這幾個青年人的過去和現在,覺得他們的變化簡直不可思議。小秀不必說了,其餘的幾個是怎麼變的呢?

  大李,他的父親原在頤和園當差,侍奉過西太后,由於這個關係,在宮裡裁汰太監時,他得以進宮當差,那年他才十四歲。後來隨我到天津,和另外幾個童僕一起,在我請來的漢文教師教導下念書。他正式做了我的隨侍,是我認為最可靠的僕人之一。我離大栗子溝時,挑了他做跟隨。在蘇聯,他曾因一個日本人不肯讓路而動過拳頭,對我卻始終恭順,俯首貼耳地聽我訓斥。他為我銷毀珠寶,做得涓滴不留,一絲不苟。對這樣的一個人,我實在想像不出他發生變化的理由。現在事實就是如此,在他的眼裡,已經沒有了「上邊」和「下邊」了。

  小固,是恭親王溥偉的兒子,溥偉去世後,我以大清皇帝的身分賜他襲爵,把他當做未來「中興」的骨幹培養,他也以此為終身志願,到了蘇聯還寫過述志詩以示不忘。他在我的教育下,篤信佛教,曾人迷到整天對著骷髏像參「白骨禪」,而且剛到哈爾濱那天,還不忘表示過忠誠。沒想到這樣的人,竟會編出那樣的快板來諷刺我,顯然,他的忠誠是不存在了。

  最不可思議的是小瑞的變化。如果說大李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小秀是由於「睚眥之仇」,小固是看穿了「白骨樣」之類的欺騙,那麼小瑞是為了什麼呢?

  小瑞是清朝惇親王的後人,他家這一支自從他祖父載濂、叔祖父載漪和載瀾被列為「庚子肇禍諸臣」之後,敗落了下來。他十九歲那年被我召到長春,與其他的貧窮「宗室子弟」一起念書。在那批被稱為「內廷學生」的青年中,他被我看做是最聽話、最老實的一個。我覺得他天資低些,心眼少些,而服侍我卻比心眼多的更好。在蘇聯,他表現出的忠誠,五年如一日。記得我曾經試驗過他一次,我對他說:「你如果真的忠於皇上,心裡有什麼,都該說出來。你有沒有不敬的想頭?」他聽了,立刻滿臉通紅,連聲說「有罪有罪」,經我一追問,這老實人說出了一件使他不安已久的事。原來有一次我為了一件事不稱心,叫幾個侄子一齊跪了一個鐘頭,他那時心裡喊了一聲冤枉,埋怨我不好伺候。他說出了這個秘密,滿臉流汗,恐惶萬狀。如果我這時下令叫他痛打自己一頓,他必是樂於執行的。我只點點頭說:「你只要知罪就行了,姑且寬赦你這一回!」他忙磕頭謝恩,好像從地獄回到天堂一樣的快樂。從蘇聯臨回國時,我斷定性命難保,曾和妹夫、弟弟們商量「立嗣」問題,決定叫小瑞做我的承繼人。他聽到這個決定後的表現就更不用說了。如果說,在蘇聯時我有時還叫別人幹點什麼,那麼回國之後,別人就不用想插手,因為我身邊的事全被他包辦下來了。這樣的一個人,今天卻教訓起我來,說我「有罪」了!

  這些不可思議的變化,其實只要細想一下,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的。新年晚會那天,小固有一段快板詩,裡面反映了他們的思想變化。大概意思是說他從少年時期到了偽滿,終日在「內廷」裡聽著反宣傳,受著奴化教育,久而久之認為日本人是天底下最強大的,中國老百姓是天生無能、該受擺佈的,以及人是生來要分等級的等等。他們回國之後,才明白過去是受了騙。回國的第一天,在綏芬河車站上發現火車司機是中國人,這就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以後,幾乎天天發現有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們最感到意外的,是所方人員的態度和抗美援朝的勝利……

  小固的這段唱詞,我當時只當做是一般的開場白,未加注意。然而這不正是他們對我「背叛」的原因嗎?他們不是發現被我欺騙了嗎?但這都不是我當時能理解的。我最不明白的是,他們離開了我以後,與所方人員——所長、幹部、看守員、炊事員、醫生、護士們接觸時,都強烈感覺出與前不同的地位:在這裡,雖然是個犯人,卻是個有人格的人,而從前雖然被看做是個貴族,被看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實際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奴才。他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青春時代過得不光彩。我們回國,列車在瀋陽站停下時,正趕上與我們同車的一位女工下車,這位女工因保護祖國財產而負傷,在站上她受到了各界人士們的熱烈歡迎。他們聽車上的公安戰士們講述了那位青年女工的故事,第一次知道了原來還有這樣不同的青年生活在人間。以後,他們又聽到了志願軍的英雄事蹟,祖國建設事業中的英雄事蹟,這給他們打開了視野。他們經過不斷的對比,不由得不開始思索起許多問題:為什麼從前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為什麼同樣是青年人,人家會那樣生活,而自己卻只知參禪、磕頭?為什麼人家那樣尊嚴地、光榮地生活著,而自己卻受到無理打罵還要謝恩認罪?為什麼人家這樣有本事,而自己卻什麼也不懂?……

  ①即大連化工廠女工趙桂蘭。趙因用身體掩蓋了一瓶將要爆炸的化學物品,被炸去了一隻手,保住了工廠。

  這樣想著想著,他們就變了。他們開始認真地學習,開始向所方講出了過去的一切。

  我消滅了紙條,靠牆坐著,憂間地想:共產黨真厲害,不知是使了什麼法兒,讓他們變成這個樣兒。我惟一感到一點安慰的,是妹夫和弟弟們還沒有什麼異狀,不過這點安慰,卻抵不上我的憂慮:小瑞會不會向所方檢舉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