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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使館區」到「租界」(3)


  點查清宮之結果,而知大宗古物多數業已抵賣,即歷代之金寶金冊皆在抵押中,雖以細人非至極窮,尚或不至賣其飼廟墳墓之碑額,奈何以煌煌歷代皇后金冊,亦落於大腹長袖者手?……吾敬為一班忠臣設計,應各激發忠義,為故主之遺嗣圖安寧,勿徒硜硜自詡,以供市井覓利者流大得其便宜貨,使來路不明之陳設品遍置堂室也。看了這樣的文章,我已經不是像在宮裡時那樣,感到內務府人的不可信任,我對於這份《京報》和短評作者,只看成是我的敵人。至於那些指責文章,更不用說,在我心裡引起的反應惟有仇恨。

  我在日本使館住著,有幾次由於好奇,在深夜裡帶上一兩名隨侍,騎自行車外遊(後來使館鎖了大門,不讓出去了)。有一次我騎到紫禁城外的筒子河邊上,望著角樓和城堞的輪廓,想起了我剛離開不久的養心殿和乾清宮,想起了我的寶座和明黃色的一切,復仇和復辟的欲望一齊湧到我的心頭,不由得心如火燒。我的眼睛噙著淚水,心裡發下誓願,將來必以一個勝利的君王的姿態,就像第一代祖先那樣,重新回到這裡來。「再見!」我低低地說了這兩個雙關含意的字,然後跳上車子疾駛而去……

  在使館的三個月裡,我日日接觸的,是日本主人的殷勤照拂,遺老們的忠誠信誓和來自社會的抗議。我的野心和仇恨,在這三種不同的影響下,日夜滋長著。我想到這樣呆下去是不行的,我應該為我的未來進行準備了,原先的打算又回到我的心中——我必須出洋到日本去。

  使館對我的想法表示了支持。公使正面不做什麼表示,而池部書記宮公開表現了極大的熱情。羅振玉在他的自傳《集寥編》中提過這個池部,他說:「予自隨待人使館後,見池部君為人有風力,能斷言,乃推誠結納,池部君亦推誠相接,因密與商上行止,池部君謂:異日中國之亂,非上不能定,宜早他去,以就宏圖,於是兩人契益深……」

  關於鄭孝胥和羅振玉這兩位「寵臣」的事,這裡要補述一下。這時以我為目標的爭奪戰,在日使館中又進入了新的階段,這次是以鄭孝胥的失敗和羅振玉的勝利而收場的。

  鄭孝胥曾經拍過胸脯,說以他和段的關係,一定可以把優待條件恢復過來,段的親信幕僚曾毓雋、梁鴻志都是他的同鄉,王揖唐等人跟他半師半友,這些人從旁出力,更不在話下。後來段祺瑞許下的空口願不能兌現,使鄭孝胥大為狼狽。對鄭孝胥的微詞就在我耳邊出現了。從天津來的舊臣升允首先表示了對鄭的不滿,他向我說了不少鄭孝胥「清談誤國」、「妄談誑上」、「心懷叵測」、「一手遮天」之類的話。當時我並不知道,在前一個回合中失敗的羅振玉,和這些反鄭的議論,有什麼關係。經過升允這位先朝老臣的宣傳,我對鄭孝胥是冷淡下來了,而對羅振玉增加了好感。

  羅振玉在我面前並沒有十分激烈地攻擊鄭孝胥,他多數時間是講他自己,而這樣做法比攻擊別人的效果還大。我從他的自我表白中得到的印象,不僅他是這場風險中救駕的大功臣,而且相形之下,鄭孝胥成了個冒功取巧的小人。據羅振玉自己說,段祺瑞從天津發出反對馮玉祥趕我出宮的電報,乃是他的活動結果之一。他回到北京,找到了他的好朋友竹本大佐,因此才有了迎我人日本兵營的準備。後來北府門前國民軍的撤走,據他說也是他找執政府交涉的結果。甚至我到東交民巷前決定的「先隨便出入,示人以無他」的計策,也是他事先授給陳寶琛的。

  羅振玉後來在《集家編》中,關於我進日本使館的這一段,對鄭孝胥一字未提,只是在敘述我進日本使館後的情形時,說了一句:「自謂能令段祺瑞恢復優待者,以不能實其言,亦不告而南歸矣!」事實上,那時我一心想出洋,鄭孝胥並沒有支持我,在莊士敦已經不宣傳去倫敦做客的情形下,主張「東幸」的羅振玉自然更受到我的重視,我對鄭孝胥因此不再感興趣。於是鄭孝胥終於有一天鬱鬱地向我請假,說要回上海料理私事去,我當時還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沒挽留他,他一氣就跑了。

  生日過後不多天,羅振玉來告訴我說:他和池部已商量妥當,出洋的事應該到天津去做準備,在這裡住著是很不方便的;到天津,最好還是在日本租界裡找一所房子,早先買好的那房子在英租界,地點很不合適。我聽他說得有理,也很想看看天津這個大都市,他的主意正中下懷,便立即同意了。我派「南書房行走」朱汝珍去天津日租界找房子,結果看中了張園。不多天,羅振玉又說,張園那裡已經準備好,現在國民軍在換防,鐵路線上只有少數的一些奉軍,正是個好機會,可以立即動身。我向芳澤公使談了,他表示同意我去天津。為了我這次轉移,他派人通知了段祺瑞。段表示同意,還要派軍隊護送。芳澤沒有接受他的好意,他決定由天津日本總領事館的警察署長和便衣警察來京,由他們先護送我去,然後婉容她們再去。事情就這樣談妥了。

  民國十四年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七時,我向芳澤公使夫婦辭行。我們照了相,我向他們表示了謝意,他們祝我一路平安,然後由池部和便衣日警們陪著,出了日本公使館的後門,步行到了北京前門車站。我在火車上找到了羅振玉父子。火車在行進的一路上,每逢到站停車,就上來幾個穿黑便衣的日本警察和特務,車到了天津,車廂裡大半都被這樣的人占滿了。日本駐天津總領事吉田茂和駐屯軍的軍官士兵們,大約有幾十名,把我接下了車。

  第三天,《順天時報》上便出現了日本公使館的聲明:

  本公使館滯在中之前清宣統皇帝,于二十三日夜,突然向天津出發,本館即於二十四日午後,將此旨通知段執政及外交總長,備作參考。原宣統皇帝懷有離京之意,早為執政之政府所熟知,而無何等干涉之意,又為本館所瞭解,但豫想迄實行之日,當尚有多少時日,不意今竟急遽離開北京,想因昨今一二新聞,頻載不穩之記事,致促其行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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