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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使館區」到「租界」(1)


  在那個時代,「使館區」和「租界」正是「好客」的地方。我進了日本公使館才知道,我並不是惟一的客人,當時還住著一個名叫王毓芝的人物,他是賄選大總統曹錕的心腹謀士。曹錕沒有來得及逃往使館區,被國民軍軟禁了起來。王毓芝的腿快,做了這裡的客人。我還記得,七年前我第二次做皇帝的時候,被張勳趕走的黎元洪也在這裡住過,我第二次退位以後,被段祺瑞趕走的張勳做過荷蘭使館的客人。每逢使館裡到了必須接待來客的時候,使館區裡的飯店和醫院總免不了跟著熱鬧一番,因為每次總有一批神經脆弱而又身價夠不上進使館的人們往這裡跑,把這裡塞得滿滿的,甚至於連樓梯底下都有人願意付租金。辛亥。丁巳和我這次被趕出紫禁城,有不少的滿族貴族都爭先恐後地到這裡做客。有一次飯店老闆貼出了一張很不禮貌的告示:「查本店寄居者過多,樓梯下亦已住滿,衛生狀況殊為不佳,且有隨地吐痰、極不文明者,……茲規定,如再有人吐痰於地,當罰款十元,決不寬貸!」儘管如此,還是有人趨之若鶩,流連忘返。

  我在這裡遇到的熱情是空前的,也許還是絕後的。有一件小事我在前面沒有說到,是我從北府出來的時候,在我汽車上還有北府的兩名警察,他們按照當時「要人」們乘車的習慣,站在車外踏腳板上,一邊一個,一直陪我到了德國醫院。後來知道我不回去了,他們不能回去交差,便要求留在日本使館。他們得到了准許,作為我的隨侍被收留了。後來我派人再去北府接婉容和文繡的時候,那邊的警察再不肯放走她們。使館裡派了一名書記官特意去交涉,也沒有成功,最後還是芳澤公使親自去找了段執政,婉容和文繡才帶著她們的太監、宮女來到了我的身邊。

  使館主人看我周圍有那麼一大群人,三間屋子顯然住不開,特意騰出了一所樓房,專供我使用。於是我那一班人馬——南書房行走和內務府大臣以及幾十名隨侍、太監、宮女、婦差、廚役等等又各得其所。在日本公使館裡,「大清皇帝」的奏事處和值班房又全套恢復了。

  更重要的是,芳澤公使給我取得了執政府的諒解。執政府除了向芳澤公使做了表示之外,並且派了陸軍中將曲同豐,親自到日本兵營的竹本大佐那裡,再次表明:「執政府極願尊重遜帝的自由意志,並於可能範圍內,保護其生命財產及其關係者之安全。」

  以我父親為首的王公們曾來勸我回去,說北府現在已經安全,有段祺瑞和張作霖在,國民軍決不敢任意行事,還說段和張都向他們做了保證。但我相信羅振玉他們的話,段和張的保證都是因為我進了使館才說的,我如果還在北府,而國民軍還在北京,什麼保證都靠不住。我拒絕了他們。事實上,王公們也正在向使館區裡找住處,後來有的進了德國兵營,有的進了六國飯店。我父親一面勸我,又一面在西什庫教堂租庫房,存放他的珍貴財物,後來北府裡的弟妹們也都跑到西什庫教堂住去了。

  看見日本使館對我的殷勤照料,連許多不知名的遺老也活躍起來了。他們從各地給段執政打電報,要求恢復優待;他們給我寄錢(這叫做「進奉」),供我使用;有的人從外地跑到北京,給我請安,密陳大計。蒙古工公好像吃了興奮劑似的,發出通電並上呈文給執政府,質問對他們的優待怎麼辦,執政府連忙答覆說照舊不變。王公大臣們的腰板也硬起來了,拒絕出席「清室善後委員會」的會議。這個剛成立不久的委員會,由代表民國方面的李石曾(委員長)、易培基(代表汪精衛)、俞同奎、沈兼士、範源濂、鹿鍾麟、張璧和代表清室方面的紹英、載潤、耆齡、寶熙等組成,並請了羅振玉列席。委員會要清點財物,劃分公產私產以決定處理,紹英等四人不但不去參加,並再次向當局聲明不承認這個組織。寶熙後來通過他的門生從宮里弄出十幾箱東西運到了日本使館,羅振玉立刻反對說:「這豈不是從強盜手裡討施捨?如果要就全要,否則就全不要!」原來他另有打算,想把宮裡的東西弄到他可以支配的地方去。那時我不知道這個底細,只覺得他說的有理,有骨氣。至於後來又弄了沒弄,弄出了什麼來,我就全不知道了。

  這些表示骨氣的,請安的,送進奉的,密陳各種「中興大計」的,敢於氣勢洶洶質問執政府的遺老遺少們,出進日本使館的一天比一天多。到了舊曆的元旦,我的小客廳裡陡然間滿眼都是辮子。我坐在坐北朝南、以西式椅子代替的寶座上,接受了朝賀。

  許多遺老對使館主人懷著感激之情。他們從使館的招待上看出了希望,至少得到了某種心理上的滿足。王國維在奏摺裡說:「日使……非徒以皇上往日之餘尊,亦且視為中國將來之共主,凡在臣僚,誰不慶倖?」

  舊曆元旦那天,小客廳裡是一片慶倖的臉色。那天有段插曲值得一提。正當第三班臣僚三跪九叩行禮如儀之際,突然在行列裡發出一聲幹嚎,把人們都嚇了一跳,接著,有一個用袖掩面的人推開左右,邊嚎邊走,奪門而出。當時我還以為是誰碰瞎了眼睛,眾人也愕然不知所措。有人認出這是前內務府大臣金梁,他幹嚎個什麼,沒有一個人知道。到第二天,《順天時報》上刊出了他寫的詩來,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昨天這一幕怪劇,是為了寫這首詩而做的苦心準備。詩曰:

  元旦朝故主,不覺哭失聲;慮眾或駭怪,急歸掩面行。閉門恣痛哭,血淚自縱橫。自晨至日午,伏地不能興;家人驚欲死,環泣如送生。急夢至天上,雙忠(文忠、忠武)下相迎;攜手且東指,仿佛見蓬瀛;波濤何洶湧,風日倏已平。悠悠如夢覺,夕陽昏複明,徐生惟一息,叩枕徒哀鳴。

  ①文忠、忠武是梁鼎芬和張勳的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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