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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頓內務府(3)


  我在婚前不久,幹過一次清理財產的傻事。那時根據莊土敦的建議,我決定組織一個機構,專門進行這項工作。我邀請莊士敦的好朋友、老洋務派李經邁來主持這件事,李不肯來,推薦了他一位姓劉的親戚代替他。內務府並沒有直接表示反對,曾搬出了我的父親來攔阻。我沒有理睬父親的勸阻,堅持要委派李經邁的親戚進行這件事,他們讓了步,請劉上任。可是他幹了不過三個月,就請了長假,回上海去了。

  經過那次失敗,我還沒有看出內務府的神通。我把失敗原因放在用人失當和我自己尚未「親政」上面;那時正值政局急變,我幾乎要逃到英使館去,也無暇顧及此事。現在,我認為情形與前已大不相同,一則我已當家成人,任何人攔阻不了我,再則我身邊有了一批人,力量強大了。我興致勃勃地從這批人才裡面,選出了鄭孝胥來擔當這件整頓重任。

  鄭孝胥是陳寶琛的同鄉,在清朝做過駐日本神戶的領事,做過一任廣西邊務督辦。陳寶琛和莊士敦兩位師傅過去都向我推崇過他,尤其是莊師傅的推崇最力,說鄭孝胥是他在中國二十多年來最佩服的人,道德文章,全中國找不出第二位來,說到辦事才幹和魄力,沒有比他更好的。陳師傅還告訴過我,鄭孝胥曾多次拒絕民國總統的邀請,不肯做民國的官,不拿民國的錢。我從報紙上也看到過頌揚他的文字,說他十幾年來以詩酒自娛,「持節不阿」,捧他為同光派詩人的後起之秀。他的書法我早看過,據說他鬻書筆潤收入,日達千金。他既然放棄了功名利祿前來效力,可見是個難得的忠臣。

  我和鄭孝胥第一次見面是在民國十二年夏天。他從盤古開天闢地一直談到未來的大清中興,談到高興處,眉飛色舞,唾星亂飛,說到激昂慷慨處,聲淚俱下,讓我大為傾倒。我立時決定讓他留下,請他施展他的抱負。我當時怎麼說的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他聽我談完後大為感動,很快做出了一首「紀思詩」:

  君臣各辟世,世難誰能平?
  天心有默啟,驚人方一鳴。
  落落數百言,肝腦輸微誠。
  使之盡所懷,日月懸殿楹。
  進言何足異,知言乃聖明。
  自意轉溝壑,豈知複冠纓。
  獨抱忠義氣,未免流俗輕。
  須臾願無死,終見德化成。

  鄭孝胥成了「懋勤殿行走」之後,幾次和我講過要成大業,必先整頓內務府,並提出了比金梁的條陳更具體的整頓計劃。按照這個計劃,整個內務府的機構只要四個科就夠了,大批的人要裁去,大批的開支要減去,不僅能杜絕流失,更有開源之策。總之,他的整頓計劃如果能夠實現,復辟首先就有了財務上的保證。因此我破格授這位漢大臣為總理內務府大臣,並且「掌管印鑰」,為內務府大臣之首席。鄭孝胥得到了我這破格提拔,又洋洋自得地做了兩首詩:

  三月初十日夜值

  大王事獯鬻,勾踐亦事吳。
  以此慰吾主,能屈誠丈夫。
  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
  勿雲情難堪,且複安須臾。

  天命將安歸,要觀人所與。
  苟能得一士,豈不勝多許。
  狸首雖寫形,聊以辟群鼠。
  持危誰同心,相倚譬蛩驅。

  但是,如果認為俗而無學的內務府會敗在鄭孝胥的手裡,那就把這有二百多年歷史的宮廷管家衙門估計得太低了。儘管鄭孝胥吹得天花亂墜,而且有我的支持和信賴,他的命運還是和李經邁的親戚一樣,也只幹了三個月。

  那些俗而無學的內務府人,究竟是誰把鄭孝胥擠走的,我始終沒有完全弄清楚。是紹英搗亂嗎?可是紹英是出名的膽小怕事的人。是耆齡嗎?耆齡是個不熟悉內務府差使的外行,一向不多問事。至於寶熙,來的時間很短,未必有那樣大的神通。如果說一切都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竟敢和鄭大臣搗亂,也不全像。鄭孝胥上任之後,遇見的第一件事,是面前出現了辛亥以來成堆的積案。鄭孝胥對付的辦法是先來個下馬威,把原任堂郎中開除,把這個重要的位置抓過來,由他的親信佟濟煦接任。可是沒想到,從此內務府就像癱瘓了一樣,要錢,根本沒錢——真的沒有,賬上是明明的這樣記著:要東西,東西總是找不到存放的地方,賬上也是這樣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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