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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元老(2)


  紫禁城用金蟬脫殼之計躲開了社會上的視線,紫禁城外的那些失敗者則成了揭露和抨擊的目標。我從報上的文章和師傅們的議論中,很快地得到了互相印證的消息,明白了這次復辟的內情真相。

  復辟的醞釀,早發生在洪憲帝制失敗的時候。當時,袁世凱的北洋系陷於四面楚歌,一度出任國務卿後又因反對袁世凱「僭越」稱帝而引退的徐世昌,曾經用密電和張勳、倪嗣沖商議過,說「民黨煎追至此,不如以大政歸還清室,項城仍居總理大臣之職,領握軍權」。這個主意得到早有此心的張、倪二人的同意,但因後來沒有得到各國公使方面的支持,所以未敢行動。袁死後,他們又繼續活動,在徐州、南京先後召開了北洋系軍人首腦會議。並在袁的輿棕移到彰德時,乘北洋系的首腦、督軍們齊往致祭的機會,在徐世昌的主持下,做出了一致同意復辟的決議。

  取得一致意見之後,復辟的活動便分成了兩個中心。一個是徐州的張勳,另一個是天津的徐世昌。張勳由彰德回到徐州,把督軍們邀集在一起開會(即所謂第二次徐州會議),決議先找外國人支持,首先是日本的支持。張通過天津的朱家寶(直隸省長)和天津日本駐屯軍的一個少將發生了接觸,得到贊助後,又通過日本少將的關係,和活動在滿蒙的善耆、蒙古匪首巴布紮布,徐蚌的張、倪,天津的雷震春、朱家寶等聯絡上,共同約定,俟巴布紮布的軍隊打到張家口,雷震春即策動張家口方面響應,張、倪更藉口防衛京師發兵北上,如此便一舉而成復辟之「大業」。這個計劃後來因為巴布紮布的軍隊被奉軍抵住,以巴布紮布被部下刺殺而流於失敗。

  徐世昌回到天津後,他派了陸宗輿東渡日本,試探日本政界的態度。日本當時的內閣與軍部意見並不完全一致,內閣對天津駐屯軍少將的活動,不表示興趣。陸宗輿的失敗,曾引起津滬兩地遺老普遍的埋怨,怪徐世昌用人失當。陸宗輿不但外交無功,內交弄得也很糟。他東渡之前先到徐州訪問了張勳,把徐世昌和日方協商的條件拿給張勳看,想先取得張的首肯。張對於徐答應日本方面的條件倒不覺得怎樣,唯有徐世昌要日方諒解和支持他當議政王這一條,把張勳惹惱了。他對陸說:「原來復辟只為成全徐某?難道我張某就不配做這個議政王嗎?」從此張徐之間有了猜忌,兩個復辟中心的活動開始分道揚鐮。

  不久,協約國拉段內閣參加已打了三年的歐戰。徐世昌看出是一步好棋,認為以參戰換得協約國的支持,大可鞏固北洋系的地位,便慫恿段祺瑞去進行。段一心想武力統一全國,參戰即可換得日本貸款,以充其內戰經費,於是提交國會討論。但國會中多數反對參戰,這時想奪取實權的黎元洪總統乃和國會聯合起來反對段祺瑞。所謂府院之爭逐步發展到白熱化,結果,國務總理被免職,跑到天津。段到天津暗地策動北洋系的督軍,向黎元洪的中央鬧獨立,要求解散國會,同時發兵威脅京師。張勳看到這是個好機會,加之在第四次徐州會議上又取得了各省督軍和北洋系馮、段代表的一致支持,認為自己確實做了督軍們的盟主和復辟的領袖,於是騙得黎元洪把他認做和事老,請他到北京擔任調解。當年的六月下旬,他率領軍隊北上,在天津先和北洋系的首領們接觸後,再迫黎元洪以解散國會為條件,然後進京,七月一日就演出了復辟那一幕。

  許多報紙分析張勳的失敗,是由於獨攬大權,犯了兩大錯誤,造成了自己的孤立。一個錯誤是只給了徐世昌一個弼德院長的空街頭,這就註定了敗局;另一個是他不該忽略了既有野心又擁有「研究系」謀士的段祺瑞。早在徐州開會時,馮、段都有代表附議過復辟計劃,張勳後來入京過津見過段,段也沒表示過任何不贊成的意思,因此他心裡認為北洋系的元老徐、馮、段已無問題,只差一個王士珍態度不明。最後在北京他把王士珍也拉到了手,即認為任何問題都沒有了。不料他剛發動了復辟,天津的段祺瑞就在馬廠誓師討逆,各地的督軍們也變了卦,由擁護復辟一變而為「保衛共和」。這一場復辟結果成全了段祺瑞和馮國璋,一個重新當上了國務總理,一個當上了總統,而張勳則成了元兇大憝。

  張勳為此曾經氣得暴跳如雷。他警告段祺瑞和那些督軍們說:「你們不要逼人太甚,把一切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必要時我會把有關的信電和會議紀錄公佈出來的。」我父親日記裡說的「來函強硬」就是指這件事。張勳這一手很有效。馮、段知道張勳這句危詞的份量,因此也就沒敢逼他。馮、段政府公佈命令為清室開脫的那天,同時發佈過一項通緝康有為、萬繩栻等五名復辟犯的命令。但被討逆軍馮玉祥部隊捕獲的復辟要犯張鎮芳。雷震春等人,立刻被段祺瑞要了去,隨即釋放。過了半年,總統明令宣佈免除對一切帝制犯(從洪憲到丁巳復辟)的追究,雖然把張勳除外,但實際上他已經自由自在地走出了荷蘭使館,住在新買的漂亮公館裡。第二年,徐世昌就任總統後不到兩個星期,更明令對張勳免予追究,後來張勳被委為林墾督辦,他還嫌官小不幹呢。

  ①據說張勳原來保存了一整箱子關於這方面的文件,可是後來竟不知被什麼人偷去,並且運往法國去了。——作者

  這些內幕新聞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民國的大人物,特別是當權的北洋系的元老們,都曾經是熱心於復辟的人。這次他們都把張勳當做靶子來打,對我卻無一不是盡力維護的。

  段祺瑞在討逆的電報裡說:「該逆張勳,忽集其凶黨,勒召都中軍警長官三十余人,列戟會議,複叱吒命令,迫眾雷同。旋即挈康有為闖入宮禁,強為推戴,世中堂續叩頭力爭,血流滅鼻,瑾、瑜兩太妃痛哭求免,幾不欲生,清帝於身沖齡,豈能禦此強暴?竟遭誣脅,實可哀憐!」馮國璋在通電裡也說:張勳「玩沖人於股掌,遺清室以至危」,又說:「國璋在前清時代,本非主張革命之人,遇辛亥事起,大勢所趨,造成民國」。他們為什麼這樣為紫禁城開脫呢?又何以情不自禁地抒發了自己的感情呢?我得到的惟一結論是:這些人並非真正反對復辟,問題不過是由誰來帶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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