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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時代(3)


  到民國三年,就有人稱這年為復辟年了。孤臣孽子感到興奮的事情越來越多:袁世凱祀孔,採用三卿士大夫的官秩,設立清史館,擢用前清舊臣。尤其令人眼花繚亂的,是前東三省總督趙爾巽被任為清史館館長。陳師傅等人視他為貳臣,他卻自己宣稱:「我是清朝官,我編清朝史,我吃清朝飯,我做清朝事。」那位給梁鼎芬在梁格莊配戲的勞乃宣,在青島寫出了正續《共和解》,公然宣傳應該「還政於清」,並寫信給徐世昌,請他勸說袁世凱。這時徐世昌既是清室太傅同時又是民國政府的國務卿,他把勞的文章給袁看了。袁叫人帶信給勞乃宣,請他到北京做參議。前京師大學堂的劉廷琛,也寫了一篇《複禮制館書》,還有一位在國史館當協修的宋育仁,發表了還政於清的演講,都一時傳遍各地。據說在這個復辟年裡,連四川一個綽號叫十三哥的土匪,也穿上清朝袍褂,坐上綠呢大轎,儼然以遺老自居,準備分享復辟果實了。

  在紫禁城裡,這時再沒有人提起搬家的事。謹慎穩健的內務府大臣世續為了把事情弄牢靠些,還特地找了他的把兄弟袁世凱一次。他帶回的消息更加令人興奮,因為袁世凱是這樣對他說的:「大哥你還不明白,那些條條不是應付南邊的嗎?太廟在城裡,皇上怎麼好搬?再說皇宮除了皇上,還能叫誰住?」這都是很久以後,在內務府做過事的一位遺少告訴我的。當時世續和王爺根本不和我談這類事情,要談的也要經過陳師傅。師傅當時的說法是:「看樣子,他們總統,倒像是優待大清的。優待條件本是載在盟府……」

  師傅的話,好像總沒有說完全。現在回想起來,這正是頗有見地的「慎重」態度。和紫禁城外那些遺老比起來,紫禁城裡在這段時期所表現的樂觀,確實是謹慎而有保留的。袁世凱的種種舉動——從公開的不忘隆裕「在天之靈」,到私下認定「皇上」不能離開皇宮和太廟,這固然給了紫禁城裡的人不少幻想,但是紫禁城從「袁宮保」這裡所能看到的也只限於此。因此,紫禁城裡的人就不能表現出太多的興奮。到了復辟年的年底,北京開始變風頭的時候,證明了這種「審慎」確實頗有見地。

  風頭之變換,始於一個肅政史提出要追查復辟傳聞。袁世凱把這一案批交內務部「查明辦理」,接著,演講過還政于清的朱育仁被步軍統領衙門遞解回籍。這個消息一經傳出,不少人便恐慌了,勸進文章和還政於清的言論都不見了,在青島正準備進京赴任的勞乃宣也不敢來了。不過人們還有些惶惑不解,因為袁世凱在查辦復辟的民政部呈文上,批上了「嚴禁復辟謠言,既往不咎」這樣奇怪的話,而宋育仁被遞解回籍時,袁世凱送了他三千塊大洋,一路上又大受各衙門的酒宴迎送,叫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受罰還是受獎。直到民國四年,總統府的美國顧問古德諾發表了一篇文章,說共和制不適中國國情,繼而又有「籌安會」出現,主張推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的皇帝,這才掃清了滿天疑雲,使人們明白了袁世凱要複的是什麼辟。風頭所向弄明白了,紫禁城裡的氣氛也變了。

  ①古德諾原為美國政治大學教授。他發表的這篇文章的題目叫做《共和與君主論》,胡說什麼「中國如用君主制較共和制為宜」,作為袁世凱實行帝制的理論根據。

  ②籌安會是袁世凱實行帝制的御用機關,由楊度建議,吸收孫毓筠、嚴複、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等組成,為袁稱帝進行鼓吹和籌備工作。

  我從響城中聽見中南海的軍樂聲,就是在這時候。那時,三大殿正進行油繕工程,在養心殿的臺階上,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見腳手架上油工們的活動。張謙和告訴我,那是為袁世凱登極做準備。後來,「倫貝子」(溥倫)代表皇室和八旗向袁世凱上勸進表,袁世凱許給他親王雙俸,接著他又到宮裡來向太妃索要儀仗和玉璽。這些消息使我感到心酸、悲忿,也引起了我的恐懼。雖然陳師傅不肯明講,我也懂得「天無二日,國無二君」這句老話。袁世凱自己做了皇帝,還能讓我這多餘的皇帝存在嗎?歷史上的例子可太多了,太史公就統計過「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哩!

  在那些日子裡,乾清門外的三大殿的動靜,牽連著宮中每個人的每根神經。不論誰在院子裡行走,都要關心地向那邊張望一下,看看關係著自己命運的油繕工程,是否已經完工。太妃們每天都要燒香拜佛,求大清的護國神「協天大帝關聖帝君」給以保佑。儀仗是忙不迭地讓溥倫搬走了,玉璽因為是滿漢合壁的,並不合乎袁世凱的要求,所以沒有拿去。

  這時毓慶宮裡最顯著的變化,是師傅們對毓崇特別和氣,沒有人再拿他當伯禽來看待。他在太妃那裡竟成了紅人,常常被叫進去賞賜些鼻煙壺、搬指之類的玩藝兒。每逢我說話提到袁世凱的時候,師傅就向我遞眼色,暗示我住嘴,以免讓毓崇聽見,傳到他父親溥倫耳朵裡去。

  有一天,毓崇應召到太妃那裡去了,陳寶琛看見窗外已經沒有了他的影子,從懷裡拿出一張紙條,神秘地對我說:「臣昨天卜得的易卦,皇上看看。」

  我拿過來,看見這一行字:「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

  他解釋說,這是說我的仇人袁世凱前途兇惡,不能危害於我,是個吉卦。他還燒了龜背,弄過蓍草,一切都是吉利的,告訴我可以大大放心。這位老夫子為了我的命運,把原始社會的一切算命辦法都使用過了。

  因此,他樂觀地做出結論:「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元兇大憝的袁世凱作孽如此,必不得善終!『我仇有疾,終無尤也!』何況優待條件藏在盟府,為各國所公認,袁世凱焉能為害於我乎?」

  為了「不我能即」和保住優待條件,師傅、王爺和內務府大臣們在算卦之外的活動,他們雖沒有告訴我,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們和袁世凱進行了一種交易,簡單地說,就是由清室表示擁護袁皇帝,袁皇帝承認優待條件。內務府給了袁一個正式公文,說:「現由全國國民代表決定君主立憲國體,並推戴大總統為中華帝國大皇帝,為除舊更新之計,作長治久安之謀,凡我皇室極表贊成。」這個公文換得了袁世凱親筆寫在優待條件上的一段跋語:

  先朝政權,未能保全,僅留尊號,至今耿耿。所有優待條件各節,無論何時斷乎不許變更,容當列入憲法。袁世凱志,乙卯孟冬。

  這兩個文件的內容後來都見於民國四年十二月十六日的「大總統令」中。這個「令」發表之前不多天,我父親日記裡就有了這樣一段記載:

  十月初十日(即陽曆十一月十六日)上門。偕世太傅公見四皇貴妃,稟商皇室與袁大總統結親事宜,均承認可,命即妥行籌辦一切雲。在內觀秘件,甚妥,一切如恒云云。

  所謂秘件,就是袁的手書跋語。所謂親事,就是袁世凱叫步兵統領江朝宗向我父親同世續提出的讓他女兒當皇后。太妃們心裡雖不願意,也不得不從。其結果是,優待條件既沒列入憲法,我也沒跟袁家女兒結婚,因為袁世凱只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就在一片反袁聲中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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