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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讀書(3)


  「有王雖小而元子哉!」這是陳師傅常微笑著對我讚歎的話。他笑的時候,眼睛在老光鏡片後面眯成一道線,一隻手慢慢捋著雪白而稀疏的鬍子。

  更叫我感興趣的是他的閒談。我年歲大些以後,差不多每天早晨,總要聽他講一些有關民國的新聞,像南北不和,督軍火並,府院交惡,都是他的話題。說完這些,少不得再用另一種聲調,回述一下「同光中興、康乾盛世」,當然,他特別喜歡說他當年敢於進諫西太后的故事。每當提到給民國做官的那些舊臣,他總是忿忿然的。像徐世昌、趙爾巽這些人,他認為都應該列入貳臣傳裡。在他嘴裡,革命、民國、共和,都是一切災難的根源,和這些字眼有關的人物,都是和盜賊並列的。「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這是他對一切不順眼的總結論。記得他給我轉述過一位遺老編的對聯:「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他加上一個橫批是:「旁觀者清」。他在讚歎之餘,給我講了臥薪嚐膽的故事,講了「遵時養晦」的道理。他在講過時局之後,常常如此議論:「民國不過幾年,早已天怒人怨,國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澤,人心思清,終必天與人歸。」

  朱益藩師傅教書的時候不大說閒話,記得他總有些精神不振的樣子,後來才知道他愛打牌,一打一個通夜,所以睡眠有點不足。他會看病,我生病有時是請他看脈的。梁鼎芬師傅很愛說話。他與陳師傅不同之處,是說到自己的地方比陳師傅要多些。有一個故事我就聽他說過好幾遍。他在光緒死後,曾發誓要在光緒陵前結廬守陵,以終晚年。故事就發生在他守陵的時候。有一天夜裡,他在燈下讀著史書,忽然院子裡跳下一個彪形大漢,手持一把雪亮的匕首,闖進屋裡。他面不改色地問道:「壯士何來?可是要取梁某的首級?」那位不速之客被他感動了,下不得手。他放下書,慨然引頸道:「我梁某能死於先帝陵前,於願足矣!」那人終於放下匕首,雙膝跪倒,自稱是袁世凱授命行刺的,勸他從速離去,免生不測。他泰然謝絕勸告,表示決不怕死。這故事我聽了頗受感動。我還看見過他在崇陵照的一張相片,穿著清朝朝服,身邊有一株松苗。後來陳寶琛題過一首詩:「補天回日手何如?冠帶臨風自把鋤,不見松青心不死,固應藏魄傍山廬。」他怎麼把終老於陵旁的誓願改為「不見松青心不死」,又怎麼不等松青就跑進城來,我始終沒弄明白。

  當時弄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比如,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陳師傅最信卜卦,並為我求過神簽,向關帝問過未來祖業和我自己的前途;梁師傅篤信扶乩;朱師傅向我推薦過「天眼通」。

  我過去曾一度認為師傅們書生氣太多,特別是陳寶琛的書生氣後來多得使我不耐煩。其實,認真地說來,師傅們有許多舉動,並不像是書生幹的。書生往往不懂商賈之利,但是師傅們卻不然,他們都很懂行,而且也很會沽名釣譽。現在有幾張賞單叫我回憶起一些事情。這是「宣統八年十一月十四日」的記錄:

  賞
  陳寶琛 王時敏晴嵐暖翠閣手卷一卷
  伊克坦 米元章真跡一卷
  朱益藩 趙伯駒王洞群仙圖一卷
  梁鼎芬 閻立本畫孔子弟子像一卷

  還有一張「宣統九年三月初十日」記的單子,上有賞伊克坦、梁鼎芬每人「唐宋名臣相冊」一冊,賞朱益藩「范中正夏峰圖」一軸、「惲壽平仿李成山水」一軸。這類事情當時是很不少的,加起來的數量遠遠要超過這幾張紙上的記載。我當時並不懂字畫的好壞,賞賜的品目都是這些內行專家們自己提出來的。至於不經賞賜,借而不還的那就更難說了。

  有一次在書房裡,陳師傅忽然對我說,他無意中看到兩句詩:「老鶴無衰貌,寒松有本心」。他想起了自己即將來臨的七十整壽,請求我把這兩句話寫成對聯,賜給他做壽聯。看我答應了,他又對他的同事朱益藩說:「皇上看到這兩句詩,說正像陳師傅,既然是皇上這樣說,就勞大筆一揮,寫出字模供皇上照寫,如何?」

  這些師傅們去世之後,都得到了頗令其他遺老羡慕的諡法。似乎可以說,他們要從我這裡得到的都得到了,他們所要給我的,也都給我了。至於我受業的成績,雖然毓慶宮裡沒有考試,但是我十二歲那年,在一件分辨「忠奸」的實踐上,讓師傅們大為滿意。

  那年奕劻去世,他家來人遞上遺折,請求諡法。內務府把擬好的字眼給我送來了。按例我是要和師傅們商量的,那兩天我患感冒,沒有上課,師傅不在跟前,我只好自己拿主意。我把內務府送來的諡法看了一遍,很不滿意,就扔到一邊,另寫了幾個壞字眼,如荒謬的「謬」,醜惡的「醜」,以及幽王的「幽」,厲王的「厲」,作為惡諡,叫內務府拿去。過了一陣,我的父親來了,結結巴巴地說:

  「皇上還還是看在宗宗室的分上,另另賜個……」

  「那怎麼行?」我理直氣壯地說,「奕劻受袁世凱的錢,勸太后讓國,大清二百多年的天下,斷送在奕劻手裡,怎麼可以給個美諡?只能是這個:醜!謬!」

  「好,好好。」父親連忙點頭,拿出了一張另寫好字的條子來,遞給我:「那就就用這這個,『獻』字,這這個字有個犬旁,這這字不好……」

  「不行!不行!」我看出這是哄弄我,師傅們又不在跟前,這簡直是欺負人了,我又急又氣,哭了起來:「犬字也不行!不行不行!……不給了!什麼字眼也不給了!」

  我父親慌了手腳,腦後的花翎跳個不停:「別哭別哭,我找找找上書房去!」

  第二天我到毓慶宮上課,告訴了陳寶琛,他樂得兩隻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縫,連聲讚歎:

  「皇上跟王爺爭的對,爭的對!……有王雖小而元子哉!」

  南書房翰林們最後擬了一個「密」字,我以為這不是個好字眼,同意了,到後來從蘇洵的《諡法考》上看到「追補前過曰密」時,想再改也來不及了。但是這次和父親的爭論,經師傅們的傳播,竟在遺老中間稱頌一時。梁鼎芬在侍講日記裡有這樣一段文字:

  宣統九年正月初七百,慶親王奕劻死。初八日遺折上,內務府大臣擬旨諡曰「哲」,上不可……初十日,召見世續、紹英、耆齡,諭曰:奕劻貪贓誤國,得罪列祖列宗,我大清國二百餘年之天下,一手壞之,不能予諡!已而諡之曰「密」。諡法考追補前過曰密。奕劻本有大罪,天下恨之。傳聞上諭如此,凡為忠臣義士,靡不感泣曰:真英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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