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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王之家(2)


  過了六年,她的病又大發作了一次,這就是在軍機大臣送來懿旨叫送我進宮的那天。我一生下來,就歸祖母撫養。祖母是非常疼愛我的。聽乳母說過,祖母每夜都要起來一兩次,過來看看我。她來的時候連鞋都不穿,怕木底鞋的響聲驚動了我。這樣看我長到三歲,突然聽說慈禧把我要到宮裡去,她立即昏厥了過去。從那以後,她的病就更加容易發作,這樣時好時犯地一直到去世。她去世時五十九歲,即我離京到天津那年。

  醇親王載灃自八歲喪父,就在醇賢親王的遺訓和這樣兩位老人的管教下,過著傳統的貴族生活。他當了攝政王,享受著俸祿和采邑的供應,上有母親管著家務,下有以世襲散騎郎二品長史為首的一套辦事機構為他理財、酬應,有一大批護衛、太監、僕婦供他役使,還有一群清客給他出謀劃策以及聊天遊玩。他用不著操心家庭生活,也用不上什麼生產知識。他和外界接觸不多,除了依例行事的冠蓋交往,談不到什麼社會閱歷。他的環境和生活就是如此。

  ①二品長史是皇室內務府派給各王府的名義上的最高管家,是世襲的二品官。其實他並不管事憋了王府中有婚喪大事時去一下之外,平日並不去王府。

  我父親有兩位福晉,生了四子七女。我的第二位母親是辛亥以後來的,我的三胞妹和異母生的兩個弟弟和四個妹妹出生在民國時代。這一家人到現在,除了大妹和三弟早故外,父親歿于一九五一年年初,母親早于一九二一年逝世。

  母親和父親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有人說旗人的姑奶奶往往比姑爺能幹,或許是真的。我記得我的妻子婉容和我的母親瓜爾佳氏就比我和父親懂得的事多,特別是會享受,會買東西。據說旗人姑娘在家裡能主事,能受到兄嫂輩的尊敬,是由於每個姑娘都有機會選到宮裡當上嬪妃(據我想,恐怕也是由於兄弟輩不是遊手好閒就是忙於宦務,管家理財的責任自然落在姊妹們身上,因此姑娘就比較能幹些)

  我母親在娘家時很受寵,慈禧也曾說過「這姑娘連我也不怕」的話。母親花起錢來,使祖母和父親非常頭痛,簡直沒辦法。父親的收入,不算田莊;親王雙俸和什麼養廉銀每年是五萬兩,到民國時代的小朝廷還是每年照付。每次俸銀到手不久,就被母親花個精光。後來父親想了很多辦法,曾經和她在財物上分家,給她規定用錢數目,全不生效。我父親還用過摔傢伙的辦法,比如拿起條几上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以示忿怒和決心。因為總摔東西未免捨不得,後來專門準備了一些摔不碎的銅壺鉛罐之類的東西(我弟弟見過這些「道具」),不久,這些威風也被母親識破了,結果還是父親再拿出錢來供她花。花得我祖母對著賬房送來的賬條歎氣流淚,我父親只好再叫管事的變賣古玩、田產。

  ①清代制度官吏于常俸之外,朝廷為示要求官吏清廉之意,另給銀錢,叫做養廉銀。

  母親也時常拿出自己貴重的陪嫁首飾去悄悄變賣。我後來才知道,她除了生活享受之外,曾避著父親,把錢用在政治活動上,通過榮祿的舊部如民國時代步兵統領衙門的總兵袁得亮之流,去運動奉天的將領。這種活動,是與太妃們合謀進行的。她們為了復辟的夢想,拿出過不少首飾,費了不少銀子。溥傑小時候曾親眼看見過她和太妃的太監鬼鬼祟祟地商議事情,問她是什麼事,她說:「現在你還小呢,將來長大了,就明白我在做著什麼了。」她卻不知道,她和太妃們的那些財寶,都給太監和袁得亮中飽了。她對她父親的舊部有著特殊的信賴,對袁世凱也能諒解。辛亥後,醇王府上下大小無不痛駡袁世凱,袁世凱稱帝時,孩子們把報紙上的袁世凱肖像的眼睛都摳掉了,惟獨母親另有見解:「說來說去不怪袁世凱,就怪孫文!」

  我的弟弟妹妹們從小並不怕祖母和父親,而獨怕母親。傭僕自然更不用說。有一天,我父親從外面回來,看見窗戶沒有關好,問一個太監:「怎麼不關好?」這太監回答說:「奶奶還沒回來呢,不忙關。」父親生了氣,罰他蹲在地上。一個女僕說:「要是老爺子,還不把你打成稀爛!」老爺子是指母親而言,她和慈禧一樣,喜歡別人把她當做男人稱呼。

  我三歲進宮,到了十一歲才認得自己的祖母和母親,那次她們是奉太妃之召進宮的。我見了她們,覺得很生疏,一點不覺得親切。不過我還記得祖母的眼睛總不離開我,而且好像總是閃著淚光。母親給我的印象就完全不同,我見了她的時候生疏之外更加上幾分懼怕。她每次見了我總愛板著臉說些官話:「皇帝要多看些祖宗的聖訓」,「皇帝別貪吃,皇帝的身子是聖體,皇帝要早睡早起……」現在回想起來,那硬梆梆的感覺似乎還存在著,低賤出身的祖母和大學士府小姐出身的母親,流露出的人情,竟是如此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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