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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南昌起義,打的還是國民革命軍的旗號。毛澤東同志領導的秋收起義部隊,正式打起了中國工農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的旗幟。一九二八年一月,朱德、陳毅同志率領南昌起義失敗後的餘部轉戰湘南舉行起義,也正式打起了中國工農革命軍第一師的旗幟。這兩支革命軍隊的番號不約而同。

  然而,打起工農革命軍的旗幟,遠不是建軍問題的主要內容,更談不到建軍任務的完成。關於建設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軍隊這一重大歷史課題,是經過探索實踐直到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古田會議,在毛澤東同志的領導下,才從理論和實踐上得到正確地解決的。朱德、陳毅兩位同志對人民軍隊的建設也作出了重大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當時我是一名基層幹部,我只能把自己的一些感受講出來。

  我在《激流歸大海》一文中,曾經寫過朱德、陳毅同志領導我們轉戰粵閩湘贛途中對部隊的幾次整頓。那幾次整頓,主要是加強黨對部隊的領導,加強基層工作,整頓紀律,整頓黨、團組織,整編部隊,是對我們那支部隊進行改造的重要開端,但還不是全面的改造。我們上井岡山會師之後,全面建設和改造開始了,在我軍中肅清舊軍隊習氣的殘餘,與舊軍隊的舊制度、舊思想、舊作風、舊習慣徹底決裂,把貧苦農民、知識青年、舊軍人改造成無產階級的革命軍人,按照無產階級和人民利益的需要,建設一支中國共產黨絕對領導的新型的人民軍隊。

  會師後,毛澤東、朱德同志在礱市的龍江書院文星閣召開了連以上幹部會議,四月末又召開了中國共產黨紅軍第四軍第一次代表大會。這兩次會議我都參加了。毛澤東同志在會上就一些重要的建軍原則作了闡述,還宣佈了「三大紀律、六項注意」。不久又召開了一次連以上黨代表會議,討論建軍問題,並請大家發表意見。我在武漢參加的我黨領導的國民革命軍二十四師教導隊時,上政治課講過馬列主義的道理,但軍事教育基本上是用舊式軍隊的教育方式,講的是下級對上級絕對服從。此時這種民主的作法,本身就體現著一種嶄新的精神,給我上了建軍教育的重要一課。

  這時為加強黨對軍隊的領導,毛澤東同志重申了支部建設在連上這一項強有力的政治和組織措施。前面我曾提到,我黨早就在國民黨軍隊中開展工作,但那時黨的工作主要在上層。朱德、陳毅同志領導的信豐、大庾整編,派黨員擔任連隊的領導幹部,以加強黨對基層的領導,但支部還是建在團上。現在明確規定支部建在連上,這就使黨的工作紮根到了基層。這一重大措施,經過長期革命戰爭的考驗,證明具有無限的生命力,保證了我軍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連隊都發揮著戰鬥堡壘的作用。

  為了加強黨的工作、政治工作,一些優秀的共產黨員被調到連隊擔任政工幹部。我在井岡山時,工作多次調整,時而任連黨代表,時而任連長,都是為了加強政治工作的需要。比如連隊裡新戰士和解放過來的戰士多了,需要加強政治工作,就調我去任連黨代表;某個連長軍閥習氣太重了,要調動他的工作,又讓我去任連長。

  我所在的第二十八團,在党的領導下屢建戰功,但輕視政治工作的思想仍較普遍。尤其是一些行伍出身的軍人,看不起政工幹部,認為政工幹部只是擺樣子,賣嘴皮子的,賣狗皮膏藥的。紅軍的政治工作制度建立起來以後,他們仍抱成見,稱政工幹部為「五皮主義」、「賣狗皮膏藥的」。「五皮」(皮靴、皮帶、皮鞭、皮包、皮手套)本是北伐軍軍官的新型象徵,區別于北洋軍閥的長統大袖,蹣跚褲腳的裝束的。早在北伐時期「五皮」就成為行伍出身的同志戲謔政工幹部的稱謂。這時「五皮」裝束在紅軍中已沒有了,但他們仍然這樣戲弄政工幹部。我擔任黨代表後,有的行伍出身的軍人見到我就說:「來賣膏藥了嗎?多少錢一張?」我剛作政治工作,沒有經驗,只有在實踐中慢慢地摸索。

  那時部隊打人風氣比較嚴重,雖然已經有明令廢止肉刑,但還未被一些人所接受。第二十八團有一個幹部,因好打人而得名「鐵匠」,意思是他打人象鐵匠打鐵一樣狠。有個舊軍官出身的人,打人成癮,打得軍需、上士、傳令兵、伙夫差不多都跑光了。還有老兵打新兵的。事實上越是打人,紀律越渙散松垮。如果哪個單位戰士逃跑多,幾乎不用調查,就可以斷言那個單位打人成風。

  建立和開展政治工作的過程也是我的自我改造過程。我是反對打罵的,但也因受舊傳統的影響,對於做壞事的人,還是覺得需用變相的體罰。我們連一個通信員好賭博,屢教不改。一次他賭博被我抓到了,我很生氣,就對他罰站。讓他腳跟併攏,兩腿半彎曲下蹲,雙手舉起,我們把這個稱作「兩腿半分彎」。身體再壯的人,這麼站久了也受不了。這個通訊員雖然吃了苦頭,惡習仍然不改。我覺得舊的管教辦法實在不行。第二次抓到他賭博,我也不罰他了,耐心地同他談話,啟發他的覺悟,對他進行說服教育。我同他談了一兩個小時,他流淚了,被說服了,發誓以後不再賭博。後來,他果然改了,並且發現別人賭博還來告訴我,幫助作工作。我感慨地想,對自己的同志,舌頭真是比拳頭還靈啊!就這樣,我自己的思想也得到改造。

  說服教育勝過拳頭,而官兵平等的實際行動又勝過萬語千言。在人民軍隊裡,掃除了幾千年軍隊內部的統治與被統治的關係,建立起了新型的人與人的平等關係。

  本來井岡山的經濟基礎就差,加上敵人的封鎖,就更困難了,部隊的生活是很艱苦的。布匹很難買到,軍衣都是自己動手作。領到白布,用鍋灰煮成灰顏色,裁好後自己一針一線地縫。我第一次做褲子時,不會裁,就把自己身上穿的一條褲子拆開來照樣子裁,然後再縫起來,做一條褲子縫兩次。穿著自己做的褲子格外高興。衣服很少更新,全身破破爛爛的。到了冬天,棉衣很少,號召共產黨員、共青團員不穿棉衣,讓給傷病員穿。所有幹部、戰士都會打草鞋,用稻草打。吃得也很苦,每天的伙食除糧食外,油鹽菜金五個銅板。基本上餐餐吃紅米、南瓜。南瓜吃了漲肚子,不好受。

  戰士們風趣地編了一首歌謠:「紅米飯,南瓜湯,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由於敵人的封鎖,最困難的是部隊吃不到鹽。不吃鹽,行軍、作戰沒得勁。後來自己熬硝鹽吃。硝鹽就是把房屋牆角下長的一種白毛刮下來,用水熬。那東西又苦又澀,但畢竟比沒有鹽好一些。後來,中央蘇區建立起來了,條件好一些了。籌款籌得多,有時還可以發點零用錢,多時每人一次可發到四五元,大家可以剃頭,買牙刷、買肥皂了,而且還可找機會改善一下生活,在江西地區就買雞子吃,到福建地區時還可以買到罐頭吃。但更多的情況是連續幾個月不發錢。生活雖然苦,但從朱軍長、毛委員起,吃的、穿的、用的都一樣,只有軍醫受優待,那時醫生很少,給他們每月十元津貼。大家都知道,舊軍隊常常有鬧餉的事,而我們的部隊,因為官兵一個樣,從來沒有鬧餉的,也不怨恨誰。部隊中流傳一付聯語:「紅軍中官兵夫薪餉穿吃一樣,軍閥裡將校尉起居飲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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