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粟裕戰爭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從楓木樹腳談起

  辛亥革命前夕,湖南省西部一帶政治、經濟、文化都比較落後。靠近貴州的會同縣是個山區小縣,比一般的內地縣還要相差一大截。城北約十公里的伏龍鄉(現在叫坪村鄉),有一個叫楓木樹腳的村子。一九〇七年八月十日清光緒三十三年七月初二,我就出生在這個村裡。在我童年的記憶裡留下了這樣清晰的印象:村裡有一片楓樹林,我家屋後就有二十多棵楓樹,樹幹高大挺拔,枝葉鬱鬱蒼蒼,把屋頂都覆蓋籠罩了。楓木樹腳村很可能就是因此得名的。

  楓木樹腳村有五六十戶人家,在當地算得上是個大村子了。我能記事的時候,家中有父親、母親、哥哥、嫂子、姐姐和兩個妹妹,加上我總共八口。我家是地主,祖父時代有四百余擔谷田,父親他們三兄弟分家後,每家分得一百多擔谷田(在我們那兒,習慣按收穫量計算田數,一百多擔谷田,約合二、三十畝)

  那個時候我聽阿陀講故事,真可以說是身心全隨故事裡主人公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甚至比主人公的喜怒哀樂更喜怒哀樂。對故事裡的受苦受難的人們同情極了,對故事裡的壞人痛恨極了,對故事裡「專管人間不平事」的劍俠崇拜極了。我雖然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毛孩子,但確實萌生了一種遐想:長大以後要做個為民除害的劍俠。

  當劍俠,當然要有真功夫。於是我非常認真地跟著阿陀練功習武。為了練「飛毛腿」,阿陀教我用布袋子裝滿沙子,捆在小腿上,每天不停地跑啊跳的,常常練得汗流浹背,還勁頭十足。阿陀教我舞「狼牙棒」。我挑選了一根一丈左右長的竹竿,把一頭的竹節留著,其餘全部打通了,灌滿沙子,再用木塞或布條將另一頭塞緊。在阿陀指點下,我揮動沉甸甸的「狼牙棒」,上捅下壓、左攻右擋地練了起來,常常練得筋骨酸痛也不肯停手。

  阿陀特意給我製造了一把「槍」——他揀來一顆子彈殼,用釘子鑽個洞,彈殼裡裝上黑色火藥,再添加一些沙子,一點燃,沙子就噴射出去了,還有一定的威力哩。每當我用這把「槍」打中了我任意選擇的假想的「惡霸」時,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

  阿陀也不把封建的清規戒律放在眼裡。我們那裡不准吃狗肉,說是吃了狗肉,死後靈魂也進不了祖廟。但阿陀卻帶著我在野外偷偷地燒狗肉吃。

  現在人們都重視學齡前教育和智力開發,為我學齡前開發智力的首推阿陀了,每個人都有童年的好朋友,我童年時的好朋友就是阿陀,我特別喜歡他。那時我家的規矩,客人來了除了上茶,還要端伴茶的食品。普通客人端的是切成小塊的醃蘿蔔,尊貴客人端的是各種蜜餞,有冬瓜糖蜜餞、梨子糖蜜餞、絲瓜糖蜜餞等,都是自己家裡曬制的。我常常把家裡曬的蜜餞偷偷地拿出來給阿陀吃,還同阿陀一起分享板栗。那些板栗是媽媽放在籃裡掛在屋簷下讓它風乾的,我悄悄拿出來,把肉吃了,殼揉碎放回籃裡,媽媽還以為是老鼠偷吃的哩!

  【開蒙】

  會同縣當時教育事業很落後,孩子上學都很晚,有時十七八歲了還在念高小。

  一九一三年我剛滿六歲,也許是家裡見我成天弄棍舞棒太野了,提前把我送到私塾讀書去了。我在私塾大約念了二三年,教私塾的先生是一位年紀很大的堂伯伯。教學方式完全是口傳口授,先生念一句,學生跟一句,背熟為止。課文無非是《三字經》、《百家姓》一類帶韻的啟蒙讀物,還念過《中庸》,也背過《詩經》,至今我還可以背誦一點。

  一九—八年,家鄉一帶鬧土匪,那是「經濟土匪」,有天晚上,土匪到了離我們村子三四裡的地方,把我堂叔家只有幾歲的兒子搶走了,後來帶信說要給多少錢才可以贖回,留孩子一條命。

  這一下可把我們全家嚇壞了。很快,全家從我出生的楓木樹腳村搬到了會同縣城。我也因此離開私塾,先是進縣裡的「模範小學」,後來轉入「高等小學」 (即現在的小學高年級)讀書。小學的功課比私塾廣得多,也有趣得多,國文、算術、繪畫、體操、唱歌、修身等課程,我都有興趣,唱歌、笛子、洞簫我都愛學,各門功課的成績還過得去。可是,我在高小二年級讀了二三年,一次次留級,就是升不上去。這是為什麼呢?

  其實,原因是很簡單的。父親一心想把我培養成封建地主式的接班人,見我念了幾年私塾,又讀了幾年洋學堂,覺得我有出息有本事了,就要我來管家、記帳,認為不畢業也足以夠用了,常常要我請假不到校,留在家裡管這管那。不聽課,不做作業,這怎麼會不留級呢!

  家庭帳並不複雜,但很繁瑣。每天,收入多少錢,支出多少錢,給我多少錢,買菜買油買肉用去多少錢,都必須分門別類一一記下來,詳細入帳,每個月都要把帳目送給父親檢查。我父親粟嘉會,是個落第秀才。他為人忠厚老實,一天到晚關在家裡,有時寫寫字,有的作作詩,整年不出門。他檢查帳目很認真,可對市面的行情一點也不瞭解。所以,我偶爾也做假帳騙他,很容易騙過去。例如,有的時候,債期到了,欠債的佃戶無力還債,或無力如數還清。我很同情他們,就在帳上做假,或只記不收,或多記少收,再用其他辦法把帳、款弄平衡了,佃戶還債的困難便圓滿解決了。

  父親要我管家記帳,不讓我讀書,很使我心煩。父親不讓哥哥管家,嫂嫂大為不滿,常常罵人,把無窮的埋怨都落到我頭上來,也使我心煩。另外還有件事情也使我心煩,就是家裡做主,硬是給我訂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一個富農的女兒,比我大二三歲,還是裹小腳的。我認為這是干涉我的自由,堅決不幹。

  封建的習俗,使正在成長的我,受到很大壓抑。我深深感到,繼續在這樣一個家庭和環境裡生活實在無法讀好書,將來決不會有出息,於是就產生了離家到外面去念書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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