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肖中鼎,沒想到我會見到這個樣子的肖中鼎!當年在萬縣的時候,他還是個英英武武的軍官,現在竟成了這樣一個小老頭!我連忙扶他到裡面坐下,說:「老肖啊,你真是死裡逃生啊,曉不曉得我們還有哪些同志逃出來了?陳作儀?劉石泉?丁鵬武?還有誰逃出來了你快說啊!」肖中鼎一邊喝著梅俠為他沖的一杯奶粉,一邊喘著氣說:「不曉得,不曉得啊。當時耳邊全是槍聲,好多人就在我的身邊,一個個地往下倒,直到我們衝垮了那堵牆,跑出好遠了,還有人在倒……我躲在歌樂山上的樹林子裡,躲了三天三夜啊,聽見農民們都在說城裡解放了,我才敢出來的。我一步一步,從歌樂山走到了這裡,這幾十裡路,也不曉得是怎麼走過來的。逃出來的還有,我們都跑散了。我都找到你們了,他們也一定會找來的……」

  梅俠聽了她肖伯伯這一說,高興得不得了,蹦著跳著又出去忙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歎了一口氣說:「老肖,你聽說了劉石泉的什麼消息沒有?」

  老肖停下來問:「誰?劉石泉?讓我想一下。對了,是不是那個關在牢八室裡的老劉、劉石泉?不錯,這個人不錯,有骨氣,也有辦法,既不吃軟也不吃硬,敵人把他吊在梁上打啊,也沒說出半個人來。」

  我說:「是啊,只要說出半個人來,我們全家就也會進了渣滓洞,也就不知道還有沒有今天了。」

  老肖聽了,看看我,仔細想了一下說:「他好像沒有跑出來。大屠殺那天,下著雨,天都黑了,敵人才開始點名,第一批就有他,和蔡夢慰他們十二個人一起的。蔡夢慰你不熟吧?詩人,在牢裡還在寫詩。」

  我說:「後來呢?」

  「後來,敵人又點了兩批出去,都押到了松林坡。剩下的敵人來不及了,就把我們全部都集中到樓下的牢房裡,用機槍和卡賓槍掃,最後特務還進去補了槍。我是在敵人補槍之前,拉了一個死人擋在前面,子彈從我的脖子這裡擦過去的。」說著他偏起他的脖子,我看見一條深深的傷痕,都已經結了血痂。

  我還要問什麼,突然聽見外面一陣喧嚷,接著就聽見了梅俠的哭聲。我奔出去一看,一個矮矮的衣衫襤褸的年輕人,正站在梅俠的身邊,梅俠拉著他的手,哭得死去活來。一青攔住我說:「詩伯,你讓她哭哭也好。作儀犧牲了,她盼了那麼久,哭哭心裡好受一些。」

  我咬咬嘴唇,沒說什麼,扶著梅俠到裡面坐下,那個年輕人也跟了進來。我說:「你和作儀關在一起的?」

  他點點頭,說他叫劉德彬,和陳作儀都關在牢六室。我又問:「作儀犧牲了?」

  他又點點頭說:「他要不是為了掩護我們,也許還不會……敵人掃射的時候,他躲在門後的死角處,沒有受傷,可是後來跑的時候被打傷了腳。他一看自己沒法跑了,就對我們說我來掩護,你們快跑,說著竟然顫巍巍地站起來,對敵人大聲喊你們這些笨蛋,怎麼打腳啊?有本事就打我的頭,打我的頭啊……」

  劉德彬說不下去了,好一陣才又說:「要不是作儀他吸引了敵人的火力,我們中的一些人,也許就跑不出來了。我這衣服上,還濺著他的血呢!」

  我們全家陪著梅俠,到渣滓洞去認領屍體。

  重慶的冬天,灰濛濛,霧沉沉。梅俠抱著她的兒子,她那個還沒見過父親的兒子,走在我們中間,默默地一聲不響。我們在牢八室的牢門前站住了。離牢門不遠,就是同志們突圍時推倒的那堵有缺口的牆,牆的周圍,橫七豎八地臥著一些像木頭一樣的樁子,仔細一看,是些殘缺不全的人體,全都燒成了黑糊糊的一團,哪裡還分得出是誰,或者不是誰。

  劉德彬和幾個逃出來的同志圍在一起,說了些什麼,然後指著其中的一團說:「梅俠,作儀他當時就是在這裡,就是在這裡站起來,對著敵人大喊的。也許、也許這一具,就是他,就是你的陳作儀……」

  梅俠低頭一看,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我們大家都哭了,哭都哭不出聲來。這哪裡是人的屍體,這只是一塊不過三尺長的焦糊糊的東西。作儀他一個堂堂正正英氣勃勃的漢子,一個發誓生要站著生,死也要站著死的人,竟被那澆了汽油的大火,燒成了這個樣子……舉眼望去,荒草之中,牢門內外,遍地都是屍體,都是燒焦了的、和整座監獄一起、和這個罪惡的世界一起被燒焦了的屍體。什麼地方,還嫋嫋地冒著青煙,帶著燃燒後的汽油味和濃濃的血腥在空氣中彌漫。蒼蒼茫茫的歌樂山,默默地站在這個被烈火燒毀的世界背後;在它的後面,還是山,是雲遮霧繞的重重疊疊的大山;初升的朝陽透過雲霧,把山頭塗上了淡淡的血色,像一座座洶湧起伏的血的浪頭。這麼多年來,我和我的玉璧,還有夏林、金積成、陳仁勇、唐俊清……還有竹棲,還有好多好多的我不認識的人,都踩著這些山巒,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們在我身邊不斷地倒下,他們用自己的屍骨,為我填起峰穀,托著我和我的孩子們,走到了今天。

  我轉過身來,前面已經沒有山,沒有了橫亙的遍地屍骨,沒有了濃濃的血腥。煙波浩淼的長江上,傳來船工們沉沉的號子聲,千舟萬舸正掛起雲帆,直濟滄海。

  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鄧照明同志的那句話。剛剛隨著解放大軍一起回到重慶的鄧照明和黃友凡,昨天緊緊地握住我和一青的手,哽咽著只說了一句話:「你們還活著啊!」

  是啊,我們還活著,好多人都死了,我們還活著。我們走到了黎明,我們看到了黎明,而他們,卻沒有。

  不知什麼時候,霧散了,柔和的陽光鋪灑下來,把一座莽莽蒼蒼的歌樂山,照得清朗而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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