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一五八


  一青和我商量怎麼辦。做生意吧,現在物價飛漲,賣出去的錢就買不回新貨來,前一段時間一青也在賣他的藥,實在沒什麼賺頭。想了好久,最後想到現在國民黨剛剛發行金元券,鈔票貶值得厲害,好多人一發工資,就往城裡的米亭子銀元市場上跑,換成銀元保值。再說銀元市場上人多且雜,也好接頭。於是一青就去當銀元販子,成天泡在米亭子去倒賣銀元,回來還拿著銀元跟我講,什麼貨好賣什麼貨不好賣。他指著民國三年出的貨說:「詩伯,你看,這上面袁世凱的眼睛是閉著的,所以叫做『三年閉眼』,最值錢。要是沒遇上警察來『圍追堵截』,一天下來也要賺上好幾個呢。」

  寧君呢,通過關係,到《國民公報》當了個記者,又拉了些稅務員作陪,去拉廣告。她的勤快加上一青的鬼點子多,每月也能掙上不少的錢。亞彬也下來了,一時沒有合適的事情做,就去賣小菜。每天也不走遠了,就在附近農家買些青菜蘿蔔之類的,挑到磁器口去賣,剩下我和梅俠守家。

  我常常在歌樂山的山頂上,一坐就是半天。石泉被捕之後,我沉默多了,腦子裡總是攪著這些年來的許多事情。這是我經歷的華鎣山的第三次起義,從一九二六年到現在,這是第三次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一次的有利條件,都是前兩次不可比擬的。可是結果只打了四十二天,還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聽一青說,這次失敗是全川性的。孟依他們在下川東率先起事後,即遭敵人重兵「圍剿」,不久川東臨委的委員彭永梧同志犧牲了,他的夫人江竹筠等一大批同志被捕;包括孟伉在內的所有的起義領導人,眼下都成了敵人重賞之下的通緝要犯。接下來那麼紅火的大竹後山,聽說解放區的歌兒都唱上街了,起義也只打了二十多天;到後來敵人牽著警犬搜山,把幾個主要領導都推出來殺了;馮老二他們被敵人圍住之後,也是彈盡糧絕,最後老馮掩護大家突圍,他自己開槍自殺了……

  這麼多年來,我們在敵人的心窩子裡搞武裝鬥爭,一直都是隱蔽或者半隱蔽的,而且還得利用敵人之間的種種矛盾,以收漁翁之利。這次不知道怎麼的,看起來轟轟烈烈,大張旗鼓,結果卻是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正想著,一青帶著兩個人上山來了。其中一個濃眉闊嘴的,和竹棲他們當年在江油的時候就和我認識了,叫黃友凡;另一個,我不認識,溫文爾雅的,像個學者。經一青介紹,我知道他姓鄧,叫鄧照明,是我們黨的七大代表。因為當時在四川不算太暴露,被中央從延安派回來,起義時他負責大竹後山一工委那邊的工作。

  我連忙把他們讓進屋裡,梅俠出來上茶。友凡見了,關心地問了一句:「作儀他,有消息嗎?」

  梅俠長歎一聲,摸著自己快要臨產的大肚子,搖搖頭。友凡不問了,看著我說:「詩伯,你瘦了。」

  我苦笑著給他們倒茶,一邊說:「是啊,詩伯不但瘦了,還老了,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去打啊殺啊流血流汗的,也幫不上忙,沒用了。」

  大家都不說話了。一青說:「詩伯,照明他剛從上海回來,帶回了一些情況,我們大家都聽一聽。眼下蔣介石雖說是要垮臺了,可是看樣子他們不會輕易罷休的,我們還有一大截路要走呢。」

  大家都圍著桌子坐了下來,我也坐了下來。起義失敗之後,川東臨委的五位領導同志,死了兩個,叛了兩個,剩下一個叫肖澤寬的,也因為敵人的追捕,東躲西藏的,我們和上面的關係也斷了。這時候,我聽說就是這位鄧照明,站了出來,擔起了整個下川東組織的重任。只憑這點,就值得人敬重。

  照明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說:「我對不起大家,我這次去上海,沒能接上組織關係,但是沒有組織關係,我們也要獨立工作。搞對了,當然好;搞得不好,就由我負責,處在這麼複雜的情況下,我們總不能……」

  我說:「照明,你別說了,要怎麼做,我們大家商量,當然也要大家負責。」

  照明就開始說。他先講了在上海和南京看到的情況,說現在淮海戰役和遼沈戰役打得這麼好,國民黨內部人心惶惶,連國民黨的最高慕僚張群,也在報上以「閑雲野鶴」之身,談當前「危疑震撼」的戰局和政局。全國勝利也許比我們原來估計的還要早一些。可是我最近和肖澤寬同志交換了意見,覺得在我們四川,尤其是在我們川東和重慶,在國民黨即將崩潰和解放軍尚未到達的這段時間裡,整個局勢仍然是敵強我弱,我們要堅持謹慎穩健的方針,不要輕易暴露我們自己。當前我們還看不准形勢會有什麼樣的變化,但是有一點則非常明確:要接受過去輕敵冒險的教訓,這實在是我們用血換來的。

  亞彬剛剛回來,聽了這些話,忙問:「那麼我們的武裝鬥爭呢?還搞不搞了?」

  照明說:「現在證明,大規模的武裝鬥爭,目前在我們這裡還行不通。要搞,也不能這樣公開打出我們的旗號,還是要以灰色的面目,搞小型的武工隊,在鄉下秘密活動,打遊擊,不能和敵人硬拼。這事一青你們要商量一下,把這個精神傳達下去,尤其要在退下來的同志們中間傳達。這些人大都和你有聯繫,只要有一個人出了問題,你和你們這個家庭支部都很危險。眼看天就要亮了,我們不能再作無謂的犧牲,尤其不能再損失幹部。劉石泉的被捕,實在是我們的一大損失!」

  旁邊的友凡聽了,長歎了口氣。那天就是他和一青、寧君,在那個茶館裡等了石泉整整三天,只要石泉稍稍一鬆口,他今天也不會坐在這裡了。

  一青點點頭,轉了話題又說:「從山上下來的同志,現在大多數人只是隱蔽,賣冰糕,當炊事員、幫人挑水,什麼下力活都幹,有的同志實在是沒辦法,就靠我去賣銀元和寧君去拉廣告來維持生活,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啊。」照明說:「看來現在敵人的注意力正在農村,而隨著時局的發展,城市工作越來越重要。我們原來那種一味派幹部下鄉的做法,也要改變。能回去的,就回去;不能回去的,總不能硬往敵人嘴裡送吧?城裡的工運、學運、統戰、調查研究和情報策反等工作,都得要人去做。現在國民黨大勢已去,他們內部也會有分化,我們還是要和過去一樣,找空子,打進去,只要機會一到,就……」他做了個手勢,我們都笑了。他拿出一卷紙來說:「別笑,你們看,我們的《挺進報》又出了。可是這次,只供我們內部的骨幹傳達和分析情況,千萬不能再去向敵人搞什麼『攻心戰』了。我們要不動聲色,麻痹敵人,讓他們去認為共產黨都被消滅光了吧。」

  我聽了這一席話,長長舒了一口氣,覺得這才是我們從《挺進報》失事到起義失敗,許多教訓中最根本的教訓。梅俠在一邊一直沒說話,這時候才說:「鄧大哥,那些叛徒害了我們這麼多的人,難道我們就拿他們沒辦法了,就這麼算了?聽說他們還在重慶城裡滿街轉,帶著敵人抓我們的人呢。」

  我們大家都不開腔了。從《挺進報》失事開始到現在,我們內部出了許多叛徒。梅俠的丈夫陳作儀,為了從事家鄉的武裝鬥爭,連延安也沒去,卻被叛徒冉益智出賣,很快就被關進了渣滓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