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一四九


  我和孩子們扶著靈樞,將竹棲葬于重慶江北的一個公墓裡。新華社的一個記者,為我們留下了一張照片。

  下葬的第二天晚上,陳於彤就來看我,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人,於彤給我介紹說這是饒時俊同志。饒時俊一見我,就握住我的手說:「詩姐,這些年,您辛苦了。您的情況,竹棲常給我們說起。」

  我一聽他叫我詩姐,又說起竹棲,眼淚就禁不住湧了出來。

  饒時俊當時是代表組織上來和我談話的。我把隨時都放在身上的玉璧的照片拿出來,說起玉璧犧牲後敵人對我們華鎣山的大屠殺;說起當年車耀先對我的囑咐和我在萬縣的遭遇;還說起前不久我去大竹後山見到馮老二——我們這支隊伍最後一批同志的情況……說得泣不成聲。饒時俊拿著玉璧的照片,一邊聽著,一邊也掉眼淚。就這樣,我們一個哭著說,另一個哭著聽,一直說了三個多鐘頭。

  饒時俊看著玉璧的照片,喃喃地念著玉璧寫在後面的那些文字:革命意志從此決定,人生意義從此認清……突然說:「老大姐,這照片你得撕掉,你看這後面寫的這些字,要是被敵人搜出來,多危險。」

  我一聽愣了:要撕掉,這怎麼行?想了半天,我突然拿起照片,用指甲從立縫中間撥開,然後順著這縫子小小心心地,把照片前後撕成了兩半。我把照片後面寫的字藏好,說:「您看,這樣行了吧?」

  饒時俊點點頭,說:「行啊,薑還是老的辣,老大姐您真有辦法。」

  從此之後,這張照片就成了現在的樣子:前後兩張。

  饒時俊說,組織上已經決定恢復我的組織關係,黨齡由入黨時算起;還說玉璧犧牲了,他的兩個孩子就是烈士子女,組織上決定把寧君和亞彬,送到延安去,到烈屬子弟學校去讀書。

  甯君一聽,高興得不得了,直喊著:「媽媽你快把弟弟叫來,要不然……」我看著老饒,說:「我呢?這麼多年來,我可是做夢都想去延安。當時車耀先同志就給我留過話,說是如果從上海走不了,就從延安去蘇聯。還有我們在大竹後山的那一批同志呢?是不是也把他們拉到延安去?和中央的部隊在一起,不然老是這樣孤單單的。」

  饒時俊一聽,神秘地笑了笑,說:「老大姐呀,讓寧君和亞彬先走吧,你和一青可是不能走的。這兩天,國民黨已經正式對我們的解放區發動了大舉進攻,揚言三到六個月要消滅我軍主力,看樣子,這仗是要打大咯。重慶是國民黨最後的老窩,重要得很,何況華鎣山離重慶又這麼近,現在中央還要派人進四川搞武裝鬥爭呢,像你這樣的大能人,和大竹後山的這些同志,怎麼走得?」

  於是說好讓寧君等著,最多不過九月初,就可以隨八路軍辦事處的飛機,一起到延安。他笑著說:「老大姐,把兩個孩子交給我,您不會不放心吧?一青呢,小夫小妻的,也只有暫別一時咯!沒關係的,在我們延安,這樣的夫妻多,一旦我們的大反攻開始,你們就會見面。那時候,寧君可不要驕傲喲!」

  可是沒多久,老饒就匆匆來說:「國民黨現在公開打內戰了,對我們的人迫害得很厲害。一些中央的領導同志要先期離開重慶,飛機擠得很,寧君他們就緩一步吧。我也得先走一步,最多不過十二月初就會回來。老大姐你等我回來之後,再重新安排工作。」

  老饒臨走時,讓我畫了一張華鎣山的地形圖,還擬了一張犧牲了的同志們的名單,說是要帶到中央去彙報;看我身體不大好,還給我開了一張藥單子。

  我說:「老饒,你還有這手藝?」旁邊陳於彤說:「詩姐,你別大驚小怪的,人家老饒,是華西醫大的高才生呢。」我看他雖然談笑風生,可臉色卻不大好,就說:「老饒,你也要保重啊,我們華鎣山的同志們,可是都盼著你的哦!」老饒笑笑說沒關係,說著就和於彤一起走了。這一走,就沒有了音信。直到臘月底,我們才聽說他到延安之後,病就加重了,不久就病逝在延安。

  我拿著老饒給我開的那張藥單子,心裡說:「老饒啊,你這人,怎麼就不想想你自己?」

  老饒病逝之後,不久國民黨反動派就派兵包圍了《新華日報》,我們的同志被全部押上飛機回了延安;接著就是物價飛漲,重慶的學生反饑餓反內戰在遊行,搞得轟轟烈烈。一天,和我聯繫的袁尊一同志給我帶來一個叫木果的同志。這人三十來歲,湖南口音,頭上戴了頂博士帽,清清瘦瘦一介書生模樣,一雙濃眉下深陷的眼睛,顯得有些冷峻。不久我就知道,這位化名叫木果的同志,就是當時任命的重慶市委書記、後來的川東臨委書記王璞。

  王璞同志告訴我,說他要到上川東一帶去清理組織,要找我瞭解一下華鎣地區這些年的情況。我們在一起,談了好幾個下午,我說得多,王璞只是聽,然後我們一起把情況作了個大致的分析。最後老王說:「現在羅廣文在華鎣地區『清剿』的隊伍都撤了,一切準備工作都將很快展開。老大姐你這就回去等著,這個月二十號左右,有個姓劉的同志會來找你。」

  按照王璞同志的安排,我即日起身回岳池。這時天氣已經熱了,衣服穿得少,路上敵人的卡子密得很,我拿著一些老王交給我的《挺進報》,想了半天才決定把它們綁在腿上。我打扮成一個農村婦女,趕一截船又走一截路,走一節路又趕一節船。那些《挺進報》綁在腿上,不敢走快了,天黑了才在合川界內一個叫大米溪的小鎮上,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了下來。

  剛睡下,就有人來打門。沒等我起來,兩人就闖了進來,槍一橫就喊:「檢查!什麼人?」

  我腿上有文件,沒敢脫衣服。不等他們動手,就自己站起來說:「查什麼?人人有六親,個個有姐妹,要查,叫個女的來。」

  一個兵聽了,把槍一收說:「嘿,你這老太婆,嘴還硬呢!」接著就凶煞煞地問是哪個鄉的人、到哪裡去、你們的保長鄉長是哪個……我心裡在想,別看你的嗓門高,你走過幾多地方?就胡亂編了一套。那幾個兵見我對答如流,又是不驚不詫的,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瞪了我一眼,走了。立即就聽見隔壁房間裡有人在喊:「給我綁起來!還有那個!把那個也給我綁了!帶走……」接著就是一群人強拖硬拉地出去了。不一會兒,後面河邊上有人在喊救命,再一會兒就沒有聲音了。我知道,這是被他們沉河了。我們的許多同志,還有那些被他們懷疑的老百姓,都是這樣被沉了河的。明天,這兩個人,也會成為渠河裡時常漂著的那些無名屍,親人中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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