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三三


  法慧說:「我來鍛練嘛。大哥說的,鍛練好了二天好去打惡霸地主、反動軍閥。」

  「那你是參加革命了哦?革命又苦又危險,你清清閒閑的和尚不做,為啥要來幹這個?」

  這可把他難住了,他望著地下,半天才臉紅筋漲地抬起頭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說不清楚,我要去敬香了。」說著轉身跑開了。

  晚上,風很大,弟兄們在殿裡燒起柴堆烤火。我才上山,跟大家還不大熟識,玉璧就帶著我到處走走,算是見了個面。大家烤得周身暖和,進去睡覺了。我直走進廂房,見地板上鋪了厚厚的茅草和自己打的草席,幾個人打夥蓋一床鋪蓋,擠得緊緊的,都說夜晚好睡得很。

  晚香都燒過了,我又在各處走了一圈,怕剛才的火堆沒處理妥當,就轉到殿裡去看看。才走到大雄寶殿背後,見夏林抱了床鋪蓋,正準備爬到守護神韋馱像下面的神櫃上去,見了我嬉皮笑臉地說:「嘿嘿……今晚上冷得很,找韋馱菩薩給我保鏢,睡這個避風的地方。」

  我一看急了,說:「夏林你簡直不成樣子了。你大哥不是常跟你說要尊重宗教信仰,愛護廟宇菩薩嗎?身為小隊長,帶頭破壞紀律,你就不怕受處分!」

  夏林已經在神櫃上坐穩了,鋪著被子滿不在乎地說:「大姐,你莫要大驚小怪的,這裡的和尚跟別處的和尚不同,都變成革命和尚了。不信你把僧法慧喊來問,看他有沒有意見。」正說著,法慧突然從旁邊鑽了出來,細聲細氣地說:「問我啥子?」

  夏林說:「法慧,你來得正好,我問你,我在這裡睡要不要得?」

  法慧說:「要得要得,這裡又避風又熱和。」

  夏林故意看了我一眼,又說:「可是有人說我侮辱了菩薩,和尚不答應呢。」

  法慧也笑了起來,說:「管他的,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讓我師父當面看見就行了。他這幾天正吃藥,不得出來的。」我招呼法慧坐下,他便打起盤腳坐在我對面的蒲團上,一對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我。我問他多大了,他說十八歲。我愣了一下,又問他上山幾年了,他說十二年了。我更吃驚了,心想這麼一個機靈的娃娃,就有三分之二的生命在這深山古廟裡度過,這十二年他是怎麼過來的啊!

  法慧揀根柴棍,撥開了用灰閉嚴的火堆,細聲細氣跟我擺龍門陣。說他很小的時候,叔叔為了獨佔家產,逼死了他父母,又將他趕了出來,流落街頭,後來被鄉里當遺棄的孤兒,送上山來。有一年清明,他回去給父母上墳,走到半路被一個遠房叔伯叫住,說娃兒你回去不得,你叔叔怕你回去清理家產,會整死你的,結果他又一路哭著回到廟裡來了。法慧說,在廟裡這些年,每天一早起來,就是抹屋掃地,挑水打柴,他個子小,做起來還是有些吃力,但久了也就習慣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做活路都不怕,最怕的是念經。我人生得笨,記性又不好,光是念那個大悲咒,就不曉得挨了多少打喲。」

  我問大悲咒是什麼經文,法慧就給我念了一段,我也跟著念了幾句,什麼南無密多的,確實不好念又不好懂。我們笑了一陣,夏林說:「你們和尚這麼迷迷糊糊地一天念到晚,到底有啥子用處嘛?」

  法慧說:「我師父說,硬是很靈驗呢。若是有哪個壞人想害你,你念動大悲咒,就會有神靈來保護你,一個拿著鋼鏟,一個拿著神鞭,把那要害你的人嚇得跑都跑不贏。我的師父說,這就叫做人有誠意,神有感應。」

  法慧說這些話的時候正正經經的,很虔誠的樣子。我問他念了這麼多年的經,到底見到什麼神沒有。他才像醒過來,長歎一口氣說:「啥子神啊,大哥說了,都是虛的。我們天天念經,受苦的還是受苦。那些不念經的,享福的還享福。佛法上說要普渡眾生,我看你們這些共產黨帶我們窮人鬧翻身,打軍閥,打土豪,這才叫普渡眾生呢。」

  火要熄了,手腳有些僵,法慧站起身來,到灶房去抱了捆乾鬆枝,三撥兩撥就劈啪啪燃起來。我看著他單薄的身子說:「法慧,你現在參加革命了,革命工作苦得很,要有思想準備才行。」

  法慧笑著說:「苦就苦嘛,不苦哪來的甜?原先我挑水覺得惱火得很,現在挑起來跑得跟飛一樣。我們白天要跟夏隊長他們一起練武,還要種地做鹹菜,做廟裡的打雜活路,晚上一樣要站崗放哨,還抽空帶著鳥槍出去打些野物,又練了槍法又給大家改善伙食。大姐你不曉得,我們醃的斑鳩和野兔香得很呢,明天請你嘗嘗。」

  我聽了大吃一驚,說:「你們和尚不是吃素戒殺嗎?咋敢拿槍到山上去打野物?」

  法慧嘿嘿一笑:「吃啥子素啊,早就開齋了。說到戒殺,我覺得還是廖大哥說得對,不能濫殺好人,可是對那些壞人,該殺,殺一儆百,把他們殺絕了,老百姓才會有好日子,這不就是普渡眾生了嗎?我二天把槍法練好了,就要去殺我的那個么叔,給我爹媽報仇!」

  我禁不住站了起來,看著法慧那張被火光映得紅閃紅閃的臉膛,覺得這個下午還像姑娘一樣的和尚,咋就變了個人呢!

  天氣漸漸暖和了,沉悶的山林之間,浮出了若有若無的輕煙一樣的綠色。我們召集了隊裡的幹部,在大殿旁的廂房裡開了一天的會。大家議論了一陣,覺得我們眼下住在廟裡,跟和尚關係不錯,吃住都暫時不成問題。可是我們的隊伍不能就這樣養著,要拉出去跟各路武裝一起配合行動,要和楊森的廿軍打仗。這幾個月來,縣委的同志們都跑了各個綠林山頭,交了不少朋友,也做了不少工作,我們的隊伍就準備和武勝刁仁義的隊伍聯合。玉璧對我說過,這位刁大哥,早先出身也很貧寒,還當過長年,後來被迫投身綠林,因為為人正直,也誠懇厚道,手下聚集了三四百兄弟夥。他請過金華新在他的隊伍裡作報告,也和玉璧談過好幾次,說共產黨裡的人才多,學問大,尤其對玉璧推心置腹,願意給玉璧當副手,聯合起來打天下。

  隊伍擴大了,當然是好事,可是給養也得跟上才行,尤其是槍支彈藥。到重慶買吧,由於劉湘和楊森關係緊張,防範得很嚴,加上我們手裡的款子也有些緊;最近李大哥又有事情回廣安了,那邊也不好進貨,恐怕一時還去不了。想來想去,還是得冒個險,到陽合場的馬盤山去找周子善,把第一次起義後放在他家的那一批槍彈運上山來。

  第一次起義之後,我們把槍支大都分放在一些關係不錯的地主的碉樓裡。如今時過境遷,我們一直處在蜇伏之中,楊森來了之後,他派駐岳池的「精練司令」向廷瑞向屠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很多地主都不敢再與我們往來。有些不懷好意的,乾脆就把我們的槍一口吃掉,來個不認帳,更有的還與敵人串通,捉我們的人去邀功請賞。就在年前我們去重慶運槍的同時,玉璧派何明軒去天寶寨取槍。那晚明軒走進放槍的李玉如家,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被叛徒李老么帶了幾個人,將房子團團圍住。明軒冒著彈雨翻牆跑了出來,從寨後的崖坎上跳了下去,跌斷了腿,被李老么捉住,要他供出我們的駐地。明軒將李老么大罵了一頓,一掌將他推出去多遠,當即被打了十幾槍,犧牲的時候還不到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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